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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焚雪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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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萧萧,竹叶瑟瑟。天地寂寥,萧索之气萦绕着这座水边的阁子,人还未至,却充盈着凛冽杀意。
原本严寒不凋的竹子似是感应到了这股极锋利的杀意,万千竹叶纷纷而落,在水面肆意而舞,竹枝却像无数的箭矢,蓄势待发。
重修临风阁时,燕小乙下令在周边种了一片竹林。她笑他年纪轻轻就开始怀旧,他只是陪她一起笑,却不曾告诉她,那是因为他拥有的太少了,若是不想,那只会越来越少,若是全忘了,到最后他便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啊。燕小乙微微闭眼,他想起那个不知做了几家卧底的木十四。他在带着若若出城的时候碰到了木十四,木十四牵着两匹马,眼中似乎有很多想说,但却没有,只是如以往一般拍了拍燕小乙的肩膀,在他们分开的时刻,燕小乙听见他在洛山城唯一的朋友低声说:“我会替你守好这座城的,等你回来。”
他两年之后攻下了这座城,而木十四却死了。
从此以后,他不再有朋友,也没有人再自称是他的朋友。
他忽然有些怀疑,今日之后,他还能留下什么?
“燕王在想什么?”脚步声与呼吸声同时出现,与他相距三十丈的位置,一人缓缓走上临风阁的最高层,他微微颔首,“澹泊公。”
范闲。
十年前城主府的刺客,赏雪楼的幕后东家,她的兄长。
此刻他一人独自走上临风阁,仍是腼腆微羞的笑容。
“在我面前还要装么?若非为了死战,你为何而来?”燕小乙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弓上,金光隐动,似有亡魂哀鸣。
“燕王没有在我刚走上楼时便一箭射来,想必有话要和我说。”范闲亦知面前的男人乃是他如今最强大的敌人,十年前将他射下墙头的那一箭他从未忘却,就像无法战胜的梦魇压在他的心头。他没能在这十年中设法杀掉眼前这个男人,但今日他必杀他,豪迈之意上涌,他哈哈大笑,“我洗耳恭听。”
“只是突然有些怀旧。我想问澹泊公一句,十年前,荆戈、邢千里还有她都是你的人,既是已做了联姻的交易,你为何还要故意刺杀葛越?”
“……”范闲沉默了一刻,当他开口时,嗓音仍是极稳,“若若毕竟是我妹妹 ,我不想让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
“是么……?”
“若非国事无可转圜,我也不想杀你。”范闲目光黯然。
“我知道你们兄妹俩都擅长演戏,这伎俩多用无益。”燕小乙冷冷道,“这本该是我此生的奇耻大辱,若是杀了你,也能缓解一二。”
“你什么时候知道若若是卧底的?”范闲直视着他,“你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
“是吗。临风阁起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整件事都有人蓄意而为,我那一箭只不过是被推了一把。”大概是了结陈年旧事的时刻终于到了,燕小乙意外地说了很多话,“是荆戈放的火,刺杀也是由你和他配合。赏雪楼和抱月楼的东家本就是同一人。庆帝打不下的洛山城他便将它交给了你,现在看来,他没有信错人。”提起那位被范闲亲手杀死的庆国皇帝,燕小乙话语中尽是讽刺。
“他并不信我,正相反,他处处防备着我。所以我动作才慢了一点,荆戈当城主的那两年没有将这里划入庆国版图。”提起自己的失利,范闲并不恼怒,相反,他似乎相当赞许眼前的对手,“也给了你机会。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居然敢带兵围攻魏国的城池,不怕被你们皇帝认为是谋反么?”
“有人替我守着这里,我自然要收回来。”燕小乙站起身来,忽然道,“若若是你的妹妹。”
“是。”范闲明白他的意思,“她也是你的夫人。”
“那我们都可以放心了。既是如此,范闲,与我一战!”最后四字杀伐之意凛然,燕小乙长弓直立,箭羽已在弦上。
天地肃杀,极寒的气息吹拂过这座城池,凝结的冰晶从天而降,纷纷扬扬,下起了一场小雪。
燕小乙的副将指挥着全城的守军将南庆使团所在的客驿重重包围,这是燕王的命令,范闲狡诈,临风阁一战恐会生变,但即便如此,洛山城城外驻扎十万大军,范闲一行不过百余人,千倍兵力的围杀,他们如何逃出生天?燕小乙对副将下了严令,即便他死在范闲手上,也绝对不能让范闲回到庆国。
副将自然不信自己追随的战无不胜的将军会死在范闲那种卑鄙小人手上,但燕小乙的话对他而言便是圣旨,甚至比天子的圣旨更有用。迎面如刀冷风中夹着冰粒,有些冷,但在战场上更糟的天气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他抖擞精神,对手下的卫队长依次下达指令。
这时对面街头走来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她的脚步很慢,忽然一个踉跄,似乎身体不适险些跌倒。副将看见,不禁吓了一大跳,赶紧向那边跑去,扶起女子:“夫人,您没事吧!”
燕小乙手下所有人都知道自家将军爱极了若若夫人,夫人一直身体不好,他便连孩子都不要,若是夫人出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担待得起。将军现在在和敌人搏命呢,要是夫人问起该如何解释?副将心怀惴惴,生怕夫人问他将军到哪里去了。
而若若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脸色苍白就像要化在风中一般:“能劳烦将军送我一程么?”
“末将领命!还请夫人将就一下。”副将正要回头将马匹牵来,但若若却摇了摇头,她指了指前方,“那里有马车,只是我现在身体不适,请将军扶我走一段就好了。不会耽搁将军太多时间。”
“那些婢女都到哪里去了?!夫人平时对她们太好,才让她们胆子变得越来越大。”这时他们已经走过一个巷口,在原地等待的卫队长们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副将性子直,又极爱戴夫人,忍不住就出口指责那些本该在夫人身旁侍奉的侍女。
但是若若却一直没有回答,副将担忧她的身体,低头看去,却感到下颌一麻,就像被针刺中的疼痛一闪而逝,他的身体顿时僵硬,喉咙无法发声,他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
若若夫人……要杀自己?但是为什么……?
他没有时间想出答案,便彻底不动了。
一声闷响,副将死不瞑目的尸体倒在路旁。
若若咳嗽了两声,抱了抱手臂,她是真的很冷,但她还有事没有做完。
她的怀中有一块玉质的令牌,上面有一个朱红色的燕字,是他亲笔所书。这是燕小乙调兵的令牌,他交给了副将,而现在已在她的手上。
燕小乙治军极严,见令牌如见他本人,而她作为他的夫人,更是没有人会质疑她的命令。
对使团的包围被轻而易举地撤销了,她用的借口是燕王已与南庆使团达成协议,只是还剩几条细节需要推敲,在他具体下令之前,所有人回营待命。
雪渐渐下得大了,天地凄迷。她仰头看向晦暗的天空,范闲与她说过,北魏天子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他们收买的大臣将十年前葛越死亡一案重新翻了出来,似是秉正无私地攻击这位十年前便娶了敌国奸细的燕王,治罪的诏书已在路上,他已无路可走了。
他的一切在今天就要彻底结束了。像他那样骄傲的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失败么?
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他的下属她就是范闲的妹妹,是他们的敌人呢?
冰冷的雪花落进她的眼里,她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她无由来地想起数年前一个下暴雨的夜晚,他们已经成婚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孩子,一开始是她不愿要,她担心会被哥哥利用来威胁他。但后来她是真的想为他生个孩子,而他却担心她的身体,始终不肯,最后她哭了,而他紧紧抱着她,一遍遍地说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会在。
她的心一阵剧痛,痛到她站立不稳,跪在了地上。她无法再等下去了,她跌跌撞撞地朝临风阁跑去,而那座十年前曾被焚毁的临风阁,再次起了浓烟,火光冲天而起,似是不甘心死去的人最后声嘶力竭的咆哮。
“不!”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她几乎是嘶声喊道。
当她来到临风阁下,范闲的两位死士正搀扶着他从楼上下来,每一个身上都有着触目惊心的伤口,范闲脸色惨白如纸,胸口还在流血,他疲惫地朝满面泪痕的若若笑了笑,“哥没事,燕小乙虽然强悍,但在失了先机的情况,以一敌七,杀了四个,也已经是极限了。”他隐瞒了自己的伤势,若非死士以命相护,让燕小乙最后一箭偏了半分,他大概已经死了。
但若若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嘴唇颤抖着,“他呢?”
不等范闲回答,她便往楼上冲去,另外两人要拦,但是范闲摇了摇头。
妹妹是真的喜欢燕小乙,他早就知道,但立场矛盾不可解,便也只能不死不休。而此刻那一战已结,他仍不禁心生寒意,若是燕小乙一开始便举弓射杀自己,一点布阵的时间以及拉近距离的机会都不给,那他大概已经死了。服了禁药的两个手下也已经支持不了多久。神弓之名并非虚言,这一场他赢得并不光彩,但是这世上之事,向来没有什么公平。这世上之人,从来都是只看输赢,不看过程。他既然赢了,那便是赢了。
只是若若她……他不知回去该如何向父亲交代,但如果那便是妹妹的选择,他会尊重。
“我们走,回客驿,我们该离开了。”范闲忍着痛对下属吩咐道,“剩下的事就交给陛下吧。”
若若登上临风阁顶楼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这四周早已被下令清场,不会有救火的人赶来。她在上楼的过程中被呛得睁不开眼睛,火灰弄花了她的脸,直到顶楼她才能勉强喘过一口气来。
在临近水面的那一侧,她看见了他。
他仍是坐着,和她几个时辰前见他那时一样,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到处都是血的气味,一身黑衣令她看不出他的伤势,但她却可以想象,哥哥一行人都身受重伤,他只有一人,只可能伤得更重。
他膝上的弓已经断成两截,他原本正看向遥远的地方,那个方向,很像是赏雪楼的旧址,目光已是渐渐散了,见她上来,似乎令他找回了些意识,还有些诧异:“若若小姐,还有话要和我说吗?”
“……”她站在他面前,却说不出话来,她很想让他和自己一起走,离开这里,不要在介入两国的纷争之中,但她无法说出口,她知道这场火是他最后的尊严,但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她面前死去,她怎么甘心!
“我记得若若小姐以前说过,若是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不如选择有尊严的死去。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只有这件事是最后的公平了。”他笑了笑,那只翡翠酒壶始终放在他身前,酒杯已经在地上跌得粉碎,他拧开壶盖,一饮而尽,“若是让我选,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上,而非范闲的小手段上。”他拭去唇边殷红的酒液,慢慢站起身来,短短的几步路,却花了他很久。他走到她身前,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就好像要将她的样子刻在魂魄里。
“你恨我么?”若若的眼圈红了,还是有倔强的光在打转。
燕小乙俯下身亲吻了她的额头,他的吻是冰凉的,就像簌簌而落的漫天飞雪。
“不要随便说恨这个字。”他低声说,他的唇边开始溢出鲜血,那壶毒酒耗尽了他仅剩的生机,十载光阴如浮光明灭,他的生命与最后的低语一同消逝在风雪里,“若若小姐,我原谅你了。”
史书记载,魏承帝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洛山城大雪,燕王自焚于临风阁上,夫人与之同死。
北魏朝廷私下谈论此事,都认为燕王不过是畏罪自裁,为求一个体面死法罢了。
两年后,南庆铁骑踏破上京,魏天子自缢而死,北魏覆灭。
更久之后,已是南庆城池的洛山城的某些偏僻巷弄中还能听到前朝将军与青楼小医女的话本故事,名叫《焚雪》。据传是真事改编,却又无处考证,讲述的人大多唏嘘,听众无不叹惋。只是后来被朝廷下令封禁,从此便再未有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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