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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梧桐(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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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病房里充斥着散不去的尴尬,被子里的十根脚趾不停地抓着被面,抓出“嗤嗤嗤”的声响。就连大夫查房,护士来输液,都没能驱散尴尬。
直到杨听直上班前来送早饭,见到渣爹产生的心塞才让杨煦炎忘了尴尬。
杨听直道:“你妈妈感冒了,今天就不过来了,对了,听说小睿妈妈来了,上午应该会过来。”
寇睿昨天接到他妈的信息了,算算时间,飞机已经落地了,应该快到了。
“炎炎,以后爸爸在医院陪你好吗?明天让小睿回去上课。”杨听直商量道。
“不用叔叔。”寇睿说,“我跟老师请了一周的假。”
“这怎么行,都高三了,错过一周的课……”
“他错过一周的课,也能考年级第一。”杨煦炎说。
杨听直叹气,眼巴巴看着儿子自己喝汤。心里却觉得儿子刚才的话,语气有些怪怪的,但也没多想。
杨煦炎被他看得难受,喝汤的姿势都不对了,他抬头看过去,“你去上班吧。”
杨听直拗不过儿子,说:“爸爸中午还过来,你想吃什么?”
杨煦炎今天态度明显好了不少,他道:“问寇睿,我随便。”
“哪能随便,吃流食也要吃的营养一些,这样吧我找个营养师给你配个食谱。”杨听直说,“小睿的话更要吃些营养的,叔叔给你来份营养大补餐。”
杨煦炎张嘴想反驳回去,但嘴张开又合上了,扔下一句“随便”,低头喝汤。
一句随便对于杨听直来说已经是大赦,他面带喜色的走了。
比贺静来得更早的人是老董。
敲门声响起,两个人看向门口对上老董笑眯眯的眼睛全是一愣。
杨煦炎撑着床要坐起来,寇睿赶忙扶了他一下。
老董伸手压了压:“躺着躺着,不要动。”
“老师!”杨煦炎看见老董心里忽然一酸。眼角立刻湿了。看见那副圆滚滚的身材和那张笑眯眯的圆脸,一股无法言说的亲切直冲心脉。
“哎——”老董站在床边抓了他的手一下,脸上的笑淡了,心疼道:“瘦太多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听你妈妈说是胃出血?”
“是,”杨煦炎垂下眼睑,“乱吃造成的。”
“哎,你们啊,仗着年轻胡吃海喝,不懂养生,”老董伸手拍了拍旁边寇睿的胳膊,“这个也是,个子这么高身上没几两肉。”
杨煦炎“嘿嘿”笑,问:“您今天上午没课吗?我记得有啊。”
“跟老李换了,我下午再上一样。”
老董说着把夹在腋下的牛皮纸袋子递给寇睿,“这是这周各科老师将要讲的重点和一些卷子,我印了几份教案,另有一些从老师那里拿到的温习知识点,你俩抽空看看,别落下太多……”
老董坐了半小时,交接完卷子、教案,又给两人讲了这一周语文温习的重点,让他们自己抽空看看。
寇睿下楼送老董,正巧遇见从出租车上下来的贺静。
“妈?”寇睿对着贺静的背影喊了一声。
“哎?”贺静收回扫码的手机回头看见又高又帅的儿子,立刻喜笑颜开,“下来接我……这位是?”
“我们班主任董老师。”寇睿说。
老董笑眯眯地朝贺静颔首:“您好。”
“老师您好您好。”贺静赶紧上前握手,“原计划是先来看看孩子们再去找您。”
“是,太巧了。”老董笑着说。
“董老师您现在方便吗?”贺静问,她视线快速扫过周边餐厅,“我请您喝杯茶?”
“可以,我请客,不好让家长请客。”老董客气道。
“小睿你先上去,我跟董老师聊完再上去。”贺静说。
寇睿一个人回了病房。病房里杨煦炎躺在床上,一只手举着一张写的密密麻麻的卷子正在看。卷子是老师讲课用的卷子,每道题都写了答案以及考点和难点分析。卷子不是原版,是复印版,所以看上去密度更大,简直能逼死密集恐惧症患者。
“眼睛要瞎了。”杨煦炎手一松,卷子掉在他脸上。
寇睿走过去拿走卷子,看了一眼,是数学卷子。
老李的字打眼一瞅万马奔腾似的,堪比主治医生的处方单,密密麻麻一片,仔细看能看懂三四分,不仔细看也就看个寂寞。
“看我的?”寇睿问。
“算了,老李的字我豁出去还能看明白,你的,”杨煦炎斜眼看他,“我是不是还得提前看看大学高数。”
寇睿回去拿了自己卷子递给他,说:“这次没用,看不懂问我。”
杨煦炎拍拍护栏,“放倒,坐下一起看。”
寇睿没动,垂眸看他:“我妈来了。”
“嗯?哪呢?”杨煦炎的眼睛从他胳膊下面看向门口,“怎么没上来?不是被老董拉走了吧?”
寇睿点头。杨煦炎哼了一声,“贺姨来你就不能坐我床了?你们家这么封建?”
他们可是清清白白的男同学,怎么能怕家长查房!
寇睿按着护栏看着他,眼底已经有了笑意。最终,他在杨煦炎“我们是清白的!我们毫无畏惧!”的眼神下,放下了护栏,又去拖了椅子过来坐在床边。
他坐好,脸微微向前,笑着问:“这样行吗?”
“勉强吧。”杨煦炎压下嘴角,哼了一声。
杨煦炎举着卷子看了几分钟,手臂就酸了,卷子再次掉在脸上。
“坐起来看?”寇睿问。
“不想看了。”杨煦炎闭眼说。
“看语文卷,我读,你说答案。”寇睿收起数学卷子,又去抽了语文卷子。
他读题,杨煦炎答题,这就轻松多了。直到把一张卷子能口述的题都答完,身后才传来话音。
“我能说话了吗?”
杨煦炎原本闭着眼,听见声音,睁眼转头看向门口,对上贺静他笑道:“阿姨进来!来了多久了?”
“刚来没一会儿。”贺静笑着走进来,走到床边摸了摸杨煦炎的脸,“怎么瘦这么多啊。胃病可难缠了,一定要遵医嘱忌口知道吗?”
“知道了啊姨,您坐。”杨煦炎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哎,八月初那会儿还胖乎乎的,怎么两个月就瘦了这么多。”贺静眼神里都是心疼。
杨煦炎从她的话和表情里能看出她还不知道好闺蜜离婚的事,只说:“我以前胃就不好,这阵压力有点大。”
“听你妈说你成绩挺好的,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阿姨不太赞成死学习,之前也跟寇睿说过,能考成什么样是什么样,用不着死乞白赖地拼命学习。”贺静说。
“我爸妈对我要求也没多高。”杨煦炎说着情绪有些低落。
寇睿见状赶紧问:“你自己过来的?”
贺静像是才看见自己儿子一样,抬头看站在床尾的寇睿,“偷偷来的,要不都要跟过来。”
寇睿无话可问,想问的又不想当着杨煦炎的面问,于是没话找话地问:“什么时候走?”
“刚来就问什么时候走,你这情商,炎炎是不是让你气病的?”贺静开玩笑道。
“哪能,”杨煦炎笑着说,“他可比我省心多了,我爸妈都喜欢他,我是失宠了,伤心伤的,后来转移到胃上了。”
贺静被逗笑了。三个人说说笑笑,气氛一直很好,就连平时总是面瘫的寇睿都痊愈了似的,跟着聊天,跟着笑。贺静心里很是宽慰,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把儿子送走,离开那个畸形的地方对他是有好处的。
和谐的气氛止于杨听直来送中饭。
两位家长寒暄几句,贺静就要走了,寇睿下楼去送。
出了电梯,寇睿犹豫着问:“爷爷奶奶他们……怎么样?”
“暂时没时间过来。别担心。”贺静转头看着儿子,“我跟你爸把那个矫正机构给举报了,负责人卷钱跑了。一群人连带你爷爷奶奶现在成天去机构门口堵人,要不就去公安局告状。”
寇睿脚步顿住,视线里忽然闪过两个多月前的画面,瞬间遍体生寒。
他妈带他离开海城的起因,是那家青少年行为矫正机构的老师上门接他去机场,要把他和几个学生送去国外的封闭式学校。
正是因为那些人找上门,他才知道爷爷奶奶瞒着他和他爸妈给他报了一家国外的矫正学校。收费高昂,一个疗程就划走了他爷爷奶奶四十几万的存款。
他被爷爷和老师,外加一名格外壮硕的司机合力塞进了车里,当时车里已经坐了四个人,三个男生一个女生。那些人毫无生气的脸,到现在他都记得。
他爸妈及时赶来,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小睿?”贺静抓着儿子的手晃了晃,“怎么了?”
“另外那四个……回来了吗?”寇睿声音沙哑地问。
“回来了。不过费了挺大周折,惊动了当地的大使馆。那种机构在本地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只能把手伸到国外,骗骗老头老太太和无知人群……哎说多了。都回来了,没事了。”贺静拍拍儿子胳膊,“这样也好,他们不去告状就要来看着你,那样我宁愿他们去告状。”
“奶奶有高血压。”寇睿低头走路,声音很低的说。
“我劝不了她,跟她多说几句,她只会血压更高。三天两头去家里骂我们……”贺静的话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寇睿还是听到了,他问:“为什么?”
“能为什么?我把她宝贝大孙子送到了一千多公里之外。看不到、摸不着都要急疯了。他们也是太依赖你了,没了你生无可恋。但你有你的生活,你需要空间,不是谁的寄生品……算了,不说了。”贺静摆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陪妈吃顿饭,你爸也挺想你,但我们俩不能都离开海城,一个看不住老头老太太也得跟来。”
寇睿没再说什么,陪着贺静吃了一顿中饭。贺静下午去见闫凌,暂时不走,寇睿把她送上出租车转身回了医院。
爷爷奶奶依旧顽固,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改了。毕竟那么大的人了,改变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这次的打击对他和爷爷奶奶来说是双相的,他离开了遇见了杨煦炎……爷爷奶奶却还在原地固执地徘徊,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拉回去,让他变回那个听话的乖孙子。
一番折腾下来,劳民又伤财,他只希望两个老人不要出事才好。
否则……
“……我怎么了?我是你妈!”
一道尖锐的女声打破了寇睿的思绪,他并没有抬头看过去,为了避开那人他走了正门旁边的小门。
“怎么说话呢!你吃的喝的穿的学费哪样不是花我的!?有什么资格说我!老娘再不堪也是你亲妈!我烂!……我不烂也不会有你!”
寇睿眉心蹙起,余光瞥见打电话的人捧着肚子气冲冲往医院里走。她的电话挂断又响起,接起的同时,语调立刻变得柔情似水。
“老公……我来医院产检……是呀,宝宝就快出生了,检查的肯定勤啊……一周一次……好的……”
寇睿朝住院部走,那道身影并没有往医院挂号的方向走,而是快步走到了他一旁,余光瞥见那人的身影,寇睿脚步顿住。
他突然停步,挡在了女人侧前方。
“怎么走路的!”女人不耐烦地说,说话时脚步不停地往旁边绕过去,她似乎很急。
寇睿伸手拦住她,犀利的目光始终盯着她。
“你谁呀?”女人并没有畏惧之色,反而一脸嚣张地看着寇睿,“让开!我可是孕妇,碰了磕了你赔得起吗?”
“找杨听直?”寇睿问。他只瞥了这人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那天跟杨听直一起站在B超室门外的女人。
女人面露惊色,歪头打量寇睿:“你是?我没见过你?你是杨听直什么人?我记得他只有一个儿子?”
听她的口吻,她显然见过杨煦炎,或者说知道杨煦炎长什么样,所以才笃定他不是杨听直的儿子。
寇睿脸色瞬间阴沉下去,黑着脸盯住她,“是,或不是。”
“是。”女人神色一怔,随即笑道:“怎么?想拦我?拦得住吗你。”
“你可以试试。”寇睿说。
女人瞪他一眼,挺着肚子就要撞寇睿。
寇睿纹丝不动道:“四面都是监控。”
女人脚步猛地顿住,斜睨着寇睿,恶狠狠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寇睿看着她说:“找杨听直打电话给他。”如果放任这个女人进杨煦炎的病房,后果不堪设想。
“我要是能打通他电话,还用得着来医院找他。”女人讥嘲道。
“在这里等。不许进住院部。”寇睿目光颇有些狠戾地她一眼转身往住院部走。
女人气得浑身发抖,站在原地愣是没敢动。
病房里,杨听直正给吃完饭的儿子擦手,边擦边道:“我问了主治大夫,如果明天的检查结果没问题,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养着比在医院舒服……”他正说着寇睿开门进来。
杨听直回头对寇睿笑笑:“小睿回来了,你妈妈回去了?”
“去见闫姨了,叔叔给我吧。”他伸手去接杨听直手里的毛巾。
杨听直手机响了一声,边掏手机边把毛巾递给寇睿,他退到一旁去看信息。
寇睿接过毛巾继续给杨煦炎擦手。
杨煦炎眼睛一眯,耸着鼻尖嗅了嗅,“你吃什么了怎么一身香水味?”
寇睿也知道自己一身香水味,刚才那女人离他太近了,身上浓烈的香水味不免粘到他衣服上。但他又不能说是他妈的香水,因为贺静用的香水香味很淡,杨煦炎之前也嗅到过。
“有吗?吃的蟹黄煲,能闻出来吗?”
杨煦炎一听蟹黄煲,立刻仰天嚎了一声:“啊——你故意的吧!”
这时杨听直突然说:“我去趟医办室。”他看了寇睿一眼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