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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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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任知是在谢回被赶出家门后的第三日才去找的这人,他知道这人进了乱葬岗,大概是想死了后也不用重新挪地,很方便,但他说过,让他死实在太便宜这个人了。
京城这场雨连绵不断下了三天,他撑着伞走到小先生的坟墓前时,谢回其实已经快要死了。
他就剩一口气,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但很快被人拽了一把,于是他又重重落回地面。
俞任知不会让他死的。
谢回在鬼门关前转悠时,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的清醒也不是彻底醒来,而是有些知觉,却从未睁开过眼。
在他偶尔有知觉的这段时间,他能感觉到有人在给他喂药喂粥,精心伺候着他,他以为是小竹,可混沌的脑子里却记得小竹已经走了,不可能是小竹。
难道是俞任知?
不,那更不可能。
只有以前的俞任知才会对他这么好。
像现在的俞任知,对他只有无止境的恨,扎根的恨,解不开的恨。
他也明白,他冰冷地看着俞家垮掉的那天,他所能得到的,也只有俞任知的恨。
谢回忽地想笑,可他的意志控制不了他的身躯,努力许久,都没能笑出声来。
他就在这种清醒又糊涂间来来回回,有好几次谢回都好想让自己不要再醒来了。
可他终究还是醒了过来。
谢回醒来后茫然地躺在冰冷且陌生的榻上,睁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
自己晕了多久?
不知道。
屋子的窗户是关着的,只有几点斑驳的阳光透过窗缝照进,将黑暗的屋子照得明亮些许,周围没有人,谢回慢慢从榻上爬起来时,看到不远的桌上有一点水在碗底。
他伸出手,端过碗喝了些,这水是甘甜的,带着些微的药味。
谢回喝过水后低低笑几声,打量下自己,他身上穿着干净的衣物,倒像是被服侍得很体贴,原先一直刺痛的肋骨不怎么疼,用手指一摸,居然包着药跟布。
他没有在榻上呆多久就下来了,两只脚有些虚浮,但还可以走,谢回走到屋门前,伸手一拉,很好,没有锁。
谢回走出去,看到外头的景致时,又开始恍惚了,几乎以为自己回到浔阳的俞府。
他想起这地方是哪里了。
在浔阳的俞府里,西厢是客房,不论有客没客他跟俞任知都是很少去的,但西厢的客房外种着一片凤尾竹,两人很喜欢在这片竹林里喝酒,下棋。
曾经的俞任知笑着跟他说过,要多找五个人,凑个竹林七贤,那么在这七贤凑够前,他们肯定要有一片竹林来让他们恣意喝酒,醉了就倒在石上睡觉,学习那古人的风采。
是的,他也是曾跟俞任知把酒言欢过的。
谢回缓步走进那片竹林,苍白枯瘦的手指慢慢摸过那些生长着的翠绿的竹叶。
以前他跟俞任知做过的事其实很多,不仅仅是把酒言欢,他们还大半夜在湖里捞过天上的月,甚至傻得接过冬天的雪水打算去酿酒,酿什么?酿一壶杜康。
那时候的他们啊,都是少年。
谢回忽地低低笑出声来,压低的声音带着嘶哑,也有几分无力。
很多东西,只要是发生过的,其实早就深深刻进他脑子里。
他忘不了,想必俞任知更忘不了。
所以俞任知才会恨他。
是他这个冷血无情的人亲手把这些美好在俞任知面前打碎,这怎么能不叫人恨?
谢回越笑越大声,渐渐沾染上疯狂的色彩。
笑着笑着,他有些疲累,扶着竹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他不笑了,望向天空,这一坐就从大白天坐到将近傍晚,当照在他身上的日光逐渐变得又沉又冷时,他听到脚步声。
谢回看过去。
来的人不是俞任知,而是一个少年。
少年大概比他小五岁,人长得就像当年那个很好骗的俞任知,懵懂,无知,带着少年人的稚气,也带着少年人蓬勃的生机。
谢回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回到了以前。
少年诧异地看着他,“你是谁?怎么在大哥的府里?”
谢回让少年话语里对俞任知的称呼困扰了,皱起眉头,冷冷问:“你又是谁?”
少年答他,“我是俞任平。”
谢回听到这个名字时,整个人都颤抖了下。
俞任平。
谢回骤然笑了。
如果俞任平还活着,确实是这么大,也确实是从一个小屁孩长成一个少年了,可惜他死了,早就死了。
他记得那个小屁孩,以前俞任平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跟他要糖吃,他是会给的,俞任知每次都想制止,可惜小屁孩眼疾手快,抢了他手里还没彻底送出去的糖,逃之夭夭。
后来小屁孩因牙齿痛坐在地上哭时,他还哄过他,为了缓解小屁孩的疼痛,他还拿了两个木人偶演戏逗他开心,最后骗着他去看了郎中。
谢回笑着笑着,看向那个自称是俞任平的少年。
少年十分茫然,不明白自己的名字为何让他发笑。
谢回问他,“你是俞任知收留的孩子?”
少年点头。
谢回大笑出声,“那你没叫俞任平前,又是谁?”
少年对他的问题感到诧异,“我是俞柳。”
俞柳是俞家旁系一脉的孩子,这一脉早年离开浔阳,迁到了淮州,可惜在淮州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就慢慢没落了。
谢回跟俞柳聊起来时,摸清了这个少年的底细。
俞柳跟俞任知的相遇很偶然,落没的俞家旁系在淮州实在呆不下去,决定回到浔阳找本家求个安生之所,到了浔阳却听说俞家早就没了,只剩下俞任知一个人当了大官进了京,于是旁系找上门。
也就是不久前,在谢回昏在榻上那个时候,俞任知收留了俞柳,认他做了义弟。
谢回听完笑得整个人都在颤。
俞柳真是很好骗,也很好套话,就跟当年的俞任知一样。
一模一样。
俞柳依旧对谢回的笑感到不解,迟疑着问:“谢先生?”
谢回笑得更大声了。
唯一不一样的,是俞任知从不会喊他先生。
以前的俞任知,一直喊他阿回。
而现在恨他的俞任知,只会喊他谢回。
他笑着笑着,忽地看见一个人影冲过来,带着滔天的愤怒和不可抑制的颤抖,“任平,离这个恶毒的人远点!”
是俞任知。
俞任知明显是刚回的府,一身官袍还未换下。
谢回好笑地看向他,“俞任知!你好可怜啊!”
他这句话让俞任知越发愤怒。
俞柳茫然无措地看着两个人。
谢回坐在大石头上,脑袋微扬,笑得身子都开始发颤,“任平早就死了,你以为让俞柳换个名字,就能假装他活过来了吗?”
他笑着,疯狂地说:“俞柳永远不会是任平,他永远也活不过来了!俞任知,你真的好可怜啊!居然荒唐到让一个孩子代替另一个孩子活着!”
俞任知被他说得脸色阴晴不定,回头看眼俞柳,“你先回去。”
俞柳惊慌失措地跑了。
俞任知走到谢回面前,冰冷的怒火压抑不住,“你这人,果然还是安静躺在榻上时不那么遭人厌恶。”
谢回大笑,笑着笑着转成了冷笑,“那俞大人是要把我再次弄得只能躺在榻上吗?”
俞任知拽住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按在石头上,“如你所愿。”
谢回骤然狂笑出声。
俞任知恨他入骨,在他耳边问着,“任平死时,你愧疚吗?”
谢回只笑,不答他,在他意识模糊到昏过去前,又听到俞任知似有些痛苦地问他:“谢回,你真的就没一丝愧疚?”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人问他愧不愧疚。
谢回不笑了。
他晕了过去,手无力地从石头上滑落,跌入地上乱成一团的衣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