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狸》代予怀

6、罗刹鸟·肆

　　房内只剩下了二人。

　　“卉儿，几千年前我见过你，”小福说着，在自己腰间比划比划，“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呢，如今物是人非，竟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天心少爷，何必以这种方式叙旧。”卉儿说。

　　她声音沙哑，很难分辨出她到底再说什么，身上的鸟羽也越来越多，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双臂就已经变成了巨大的羽翼。

　　“我喜欢你直来直去的性格，”小福很爽朗的笑了两声，“我们做一笔交易怎么样。我要你那本记载着一体双魂的古籍。”

　　卉儿长吸了一口气，而后吐出，似是已经想到了小福为何而来。

　　“没有。”

　　“没有？”小福说，“我就知道你这鸟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

　　他站起身来十分嫌恶的看着卉儿：“罗刹鸟一族世代守护着这个秘密。你娘死前若是不把这交给你，想来她老人家到了阎王那里也要惦记着呢。”

　　“自三界动乱，应龙所杀蚩尤和夸父，烛龙神陨，你们族人死的死逃的逃，为了守护这个秘密，苟且偷生了几千年竟然还没有被灭族，也是不简单。”

　　卉儿偏过头去：“你自己都知道这是秘密，又何必再问。”

　　“我要复活烛龙。”

　　“你要复活烛龙？不可以，你怎么……”

　　“嘘。”小福将食指轻轻放在她唇上，黑暗中，金瞳跳动，“小一点声，不要被我们之外的第三个人听到了。”

　　“我没时间和你讲那么多了。现在我只要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不给。”

　　“好，有志气，”小福点点头，身后的尾巴却伸向了梁喻文，缠在他脖颈上，“你夫君死后若是泉下有知，定会赞叹他妻子是位女中豪杰了。”

　　卉儿恨恨的看着他：“你放开他，杀了人，你就是妖怪！你一辈子都无法升仙！”

　　小福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淡淡道：“我从未说过我要做仙。”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似有千斤重。

　　说着，锋利的扇骨逼近了梁喻文的脖子。

　　卉儿起初以为他只是说说，却不想小福如此不把天纲看在眼里，顿时慌了神色，惊叫起来：“你放开他！”

　　梁喻文的脖子渗出血来。

　　“……我给你，我给你还不行吗？！”

　　话音刚落，小福收回铁扇，梁喻文啪唧一声掉到地上，犹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卉儿身上的铁链也应声消失。后者见自己终是没了束缚，也顾不得形象，扑到了梁喻文跟前。好在对方也只是惊吓过度。

　　看着这因自己而其的混乱，小福在一旁站着说话不腰疼：“早点这样不好吗？”结果只等来了卉儿更加怨毒的眼神。

　　“天心少爷，”她说，“随我来吧。”

　　月色朦胧，树木寂静。

　　院内槐树下，小福与卉儿对坐在桌前。桌上放了酒，卉儿站起身来为小福斟满，小福也没有推辞。

　　“这酒还是留给你喝吧，你比我更需要它。”小福拿起一边的清茶，“以茶代酒喽。”说着，把酒推向了卉儿。

　　后者愣了一下，而后笑了，像是自嘲，随后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是个好东西，”卉儿说，“借酒消愁，确实有其中的道理。”

　　小福抖了抖耳朵，拂去上面的花瓣。

　　“今夜的槐花开的甚美，”他说，“可惜了，没有佳人相伴。”

　　二十年前。

　　村外坟地阴风怒号，如此煞风景，却飘起了几朵槐花。而不时传来的几声女子的咳嗽声，显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卉儿一个人，哦不，一只妖抱膝独自坐在一庄陌生坟前，眼神直直的看着空中飘散的几朵花瓣。随风舞动，看着是美，可刚要落下，却又因风而起，而后只能又再度飞向空中，作那别人口中的美丽。

　　若是换作寻常女子，定不会在这三更半夜躲到坟地里来的。可她不怕，她可是罗刹鸟，凡人书中那吃人眼珠子的怪物。罗刹鸟一族生于坟中，若是死在此处，也算是落叶归根。

　　吃人。若是吃了人……卉儿咬着手指想，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人呢，都说吃了人便可以涨百年修为，不用辛辛苦苦的每日练功，也不用再这么千百年来都躲避天庭的追杀了。

　　想到这，卉儿又垂头丧气起来。

　　娘亲临死前将族长之位传予了她，不求罗刹鸟一族多么飞黄腾达，只求她能带领族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被天庭发现就好。可几百年来她并没有兑现娘亲的嘱托，族人死的死逃的逃，全部是苟且偷生，包括自己。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次天劫，只可惜动静太大，不小心被天兵发现了。卉儿叹了口气，十分沮丧。

　　“娘亲，我是不是太笨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幽幽的飘过一句：“姑娘再笨还能有我笨？”

　　卉儿吓了一跳，嗖的原地蹦起来，手上的鸟羽下意识全部炸起来，锋利的爪尖冒着寒光。

　　都说天兵无孔不入，看来果真如此，自己都已经逃到人间这种脏地方了，竟还能被发现？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恐惧，赶忙站起身道：“姑娘别怕，在下并无恶意。只是……额……”

　　借着皎洁的月光，卉儿看清了这男子的容貌，总体来说可以用六个字来形容——不够她塞牙缝的。

　　此人身量高挑，却奈何面黄肌瘦，眼下乌青，身上的衣服也都破破烂烂的，像是只凭一口气吊着，随时都要西去的可怜模样。不过看起来倒像是个读书人。

　　卉儿松了口气，偷偷收起了羽毛和爪子。

　　他似乎实在是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此时的景象了。月黑风高，孤男寡女二人共处坟地，这听起来并不怎么美好。

　　“比什么不好，非要比笨？”卉儿不太高兴，气鼓鼓的看着面前这个还不够自己塞牙缝的凡人，“且不说这个，你一介凡人三更半夜的猫在坟地里干什么？小心被妖怪吃了去！”

　　说着，她嗷呜一声，做出十分可怕的样子来想要吓唬这个凡人，却不想对方只是轻笑一声，淡淡道：“姑娘，妖是不可怕的。只怕是这世上最狠毒的妖都要怕人心。”

　　说完，他起身到了卉儿跟前一拱手，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姓梁，名喻文，见姑娘爽快，可否请问姑娘尊姓大名？交个朋友？”

　　与妖怪交朋友？前所未闻。卉儿扑哧一声笑了，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前者却已经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好啊，不过我没有姓，”卉儿说，“我单名一个卉，娘亲和族人都是卉儿卉儿的叫我，你也一样好啦。”

　　梁喻文有些不好意思的抽回手，仍是恭恭敬敬的道：“卉儿姑娘。”

　　——

　　小福“啧啧”两声：“俗套，实在是俗套。”

　　“那夜天庭的人追杀我，他们知道我没有死，”卉儿说，“我法力寡不敌众，便在一处坟地里休息，却没想到遇上了我夫君。”

　　“本是要杀了他的，可看他面黄肌瘦，眉眼间满是愁容，很是可怜。倒是……”

　　“同病相怜？”小福一挑眉。

　　卉儿不动声色的捏紧了杯子，又松开。

　　“不过那又怎么样，这世上哪有不可怜的。”她说。

　　“他折了花赠予我，说，姑娘，我第一次送人花，还望多多担待。”

　　小福嘟囔道：“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还这么好骗。”

　　卉儿并不在意，只是笑着，露出两个梨涡来：

　　“天心少爷，人真是最可怕的存在，要比天劫，天庭的追杀，妖界的弱肉强食都可怕上万倍，区区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二十年，却如同过了万年那么久。”

　　“我娘亲说，在罗刹鸟一族，一位姑娘长大的方式只有一种，爱上一名凡人，不然我们永远都是未出阁的姑娘。”

　　“我知道，在遇上梁喻文的那一刻，我便长大了。”

　　——

　　“卉儿姑娘一个人在这不害怕吗？”

　　“我倒是想问你，”卉儿往里坐了坐，十分随意的拿起了一块墓前的贡品就往嘴里塞，“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这不害怕？”

　　“习惯了。”梁喻文见她这样也是不怕，大抵是真的习惯了，“我是男子，不要紧的，你一个姑娘家，这样……不好。”

　　“我爹娘都被仇家杀了，我没地方去。”卉儿很随意的说，“眼下我也过的不怎么样，不能报仇，实在是给我娘丢脸。”

　　“不存在这么一说，”梁喻文道：“若是姑娘不嫌弃，不如跟我回家去。”

　　卉儿眼睛提溜一转，想起来不少她在妖界是时读到的话本。

　　“穷苦的书生在荒郊野外捡到了美人，谁知道那美人披着副人皮，却是吃人的妖怪，”卉儿笑嘻嘻的说，“不怕我是妖怪吗？”

　　“姑娘原是怕这个，”梁喻文打趣道：“若姑娘真是妖怪，要吃了在下，也是我梁喻文毕生的荣幸了。”

　　凡人真是好骗。卉儿想，这么轻易便带姑娘回家，还好他这么瘦，不然真是要‘荣幸’了。

　　“卉儿，这个给你。”

　　梁喻文递给她一个槐花制成的手串，雪白的手串虽谈不上精致，但也十分可爱。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心灵手巧的，”卉儿也不嫌弃，接过来把玩了两下便戴在了手腕上，在梁喻文眼前晃了晃，“好看吗？”

　　“……好看。”

　　与君初相识，没有王侯宅里弄丝竹，却已是千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