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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决绝两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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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蝉鸣寂,霜冷风清。
无关紧要的人似乎都突然相隔得远了,愤怒和咆哮的声音都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长虹剑主静静地看着那片阴影,手中赤剑的光芒暗淡了一瞬,霍然耀眼地如同燃烧一般,热度灼痛了他的手。
不需要更多言语,他心中澄澈安定,像是从来不曾比此刻更为安心。
白衣剑客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脸庞虽然依旧缺乏血色,却带着明朗坚定的笑容,如封冻初解,冬日暖阳。
来吧,我已准备好了。
他对远处缓缓说道,眼中却无悲无喜,古井无波。
一道火焰在黑黢黢的阴森暗影中炸开,耳边一声尖锐的爆鸣,箭矢遍体赤红,如燃烧一般,经过处积雪纷纷化尽,携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疾如闪电。
以剑为箭,那人弯弓射出的,竟是另一把长虹剑!
避无可避,也无须再避。
是啊,正当如此。二十年前便该如此了。这些因缘早该了结,无论是长虹,还是……你。他忽然感到释然,所有的愧疚惦记思念还有更多的纷乱心绪都随着皮肉撕裂的伤口喷涌而出,最后残存不过一分空洞,九分苍白。
血开始流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心有点空罢了。灼眼的长虹扑地熄灭了,冰冷得如同一块寒铁,剑主炽热心血滴在赤色剑锋上,带着白汽,转眼干涸成褐色的污渍。
他还在注视着那个人。
奇怪,心脏既已被洞穿摧毁,为何却还能感觉到心痛呢?
天色已暗如深暮,疏扰的风中又掺杂起小雪,长虹的热度已完全消失,纷乱的雪花扑进他的眼里,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只觉得眼睛酸涩得紧,却始终没有泪。而他睁眼刹那耀眼的光亮骤然将整个苍白的世界卷入,不知何时陷入黑幕的天际一道霹雳炸响。
他将这一幕全部遗忘,然后醒来。
“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少年懊恼的声音兀然响起,惊了停在头顶树枝上的飞鸟,它拍拍翅膀,跳到另一棵树的枝桠上啾哩地叫了起来。
耳边鸟鸣婉转清脆,眼前的一切都沐浴在大片温暖的橘色光辉里,尚带迷离的眼中只觉得甚是惬意,顿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夕阳落山的时候,原本只是打算午后在树上小睡片刻,不想竟睡到傍晚方醒,耽误了练剑,爹又要一脸忧虑了,他吐了吐舌头,对大树做了个鬼脸。
这幅疏疏懒懒的样子,旁人见了怕是会大惊失色——名震江湖的长虹剑主,私底下也不过是个刚满十七,还会贪睡爱玩的少年而已。“我可不想睡这么晚啊。”他探了探自己额头,还是有些发热,最近几日总是感觉神思困倦,嗜睡难醒。可养伤两月有余,他觉得自己早该好了,但始终觉得精神不济,大夫却难说个所以然来。
分别之前淇枢说他元气大伤,需好生静养,还大笔一挥开了洋洋洒洒几十味药材用于滋补身体,反复嘱咐他一定要老实地按方抓药。但补药吃了许多,身体也逐渐恢复,但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有些说不出的郁结。
“啊呀,快让大婶好好看看,哎呦,又长高了不少,都比婶高这么多啦。”住在临近的大婶正巧在路上见到他,便就一把扯到身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个清楚,然后故作高深地笑道,“让婶猜猜,阿虹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
“呃……”少年白皙俊脸顿时通红,丢下句我先走了便飞一般地逃走。身后还传来大婶的絮叨“哎呀我说阿虹,有位可俊的公子在你家门口等人哪,婶可要你给我家玲珑介绍介绍……”走得急了,怀中阴阳双阙叮当碰响,他将那只墨色的杯子握在手中,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心中分明有一丝欢喜。
青石小路不多时便已走尽,遥遥见小院门前一人身着黑红锦袍,端的是挺拔英俊,但那人此刻正抱手倚墙,闭目养神,脸上写满不耐。
“阿虹,”那人睁开眼,嘴角微扬扯出一个糟糕的笑容,“你可让我等了好久。这不会就是洛家的待客之道吧?”
“那个,我爹还没回来,你想见他还得再等等……”洛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那人的华贵衣饰,有些诧异,“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衣服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那人眼神促狭地看着他,“只是来拜访岳父,不穿得像样些他老人家怎么肯把宝贝儿子许给我?”
“……”洛虹脸刷地红到了耳朵根,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伙竟然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么不正经的话,不是说好是来拜访父亲探讨武学的吗?!
“喂我说……”他正想义正辞严地驳回去,却突然顿住了,那人个子比他高一些,此时双手环过他的腰,低头靠在他的肩上,低低道:“等了这么久有点累,让我靠一下。”
想好的话都被堵了回去,洛虹有些手忙脚乱,但他稍微抬了抬肩膀,让那人靠得更舒服一点。对了,父亲好像提起过以前的一个旧识,也姓……?他想叫那人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竟然不记得了,肩膀上的重量倏然消失,那人淡淡地看着他,装束也变成了一身黑衣劲装,那人在问:“我叫什么,阿虹?”
墨冽。他念着这个名字,忽地喷出一口血来。
种种幻境皆烟消云散,幻术既破,方才趁墨冽出现的混乱场面,以摄心术诱得洛虹与自己对视的蒙面女子被术式反噬,双目流血,一双眼睛已然瞎了。可她的目的已达到,她捂住眼睛悄悄后退,嘴角却带着笑意。洛虹猛然抬头,正对上黑衣少年弯弓搭箭的凌厉眼神。
墨冽形容疲惫难敛,七分诱敌,三分却非作伪。前一晚从激战中脱身而去不过数个时辰,方才一箭分开交战诸人更是耗了真元,但眉间仍是高傲轻蔑的神气,从眼底升腾而起的狂妄和他父亲如出一辙。
“是你?”洛虹低低出声,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两字耗了他多少定力,多少勇气。他曾扪心自问若真到了与那人刀剑相向之时,自己是否能杀伐果决,毫无留恋,却不知竟会来得这么快。
从雪狮谷回来的路上,他虽受伤极重,头脑昏沉,但神智还未完全迷糊,半路才意识到自己竟然靠在那人怀里。纵然认清了自己感情,心中还是觉得别扭,便打定主意一声也不出。结果那人毫无照顾人的经验,用整个外袍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结实,他咬牙不做声忍得辛苦,却是忍笑。眼前一片黑暗,他索性闭目小憩,又不敢睡着,只好将最近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但想来想去,总脱不了那人相关,自身又被抱着,忽然觉得耳根发烧。好在被蒙着头,那人满心担忧,只害怕怀中人发起高烧伤了身体,倒是奔得更加快了。被他救了一命,上次又欠了他一命,如今竟然将两人之命都欠在他手上了,看来得还一辈子了,不知能不能还得清?终究是失血过多,精力难以为继,洛虹迷迷糊糊地想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疲倦一阵阵涌来,隔着外衣仍能感觉到墨冽结实的胸膛,心头安定,便索性不管不顾地昏迷了过去,只是不曾想到还未醒来一切便急转直下,太快太快。
是啊,我欠你两条命,该怎么还?洛虹垂眼看着指向地面的长虹剑,心知今日墨厉钧脱身已难,不想再搭上墨冽,他尽力平稳内心,却发觉内息受心绪牵动而乱,经脉原已受损,此刻心底有如火焚,全身却无法动弹,甚至连再度开口都是不能。怪不得之前竟如此容易地中了迷惑人心的摄魂之术,他心知那女子乃是混迹正道武林的内鬼,但此时此刻情势已再容不得他多想。
长虹剑主,你已身受重伤。
七剑合璧时墨厉钧眼神呆滞举止怪异大有蹊跷,却没有说错:一路硬撑到现在,高烧未退,失血过多以及元气大损,更加上方才七剑合璧,即便吃了暂时恢复功力的归九,他如自虐般消耗自己已近于极限,恐怕已无能为力。
还来得及的,还没有做下不可挽回的事啊!
——即便是魔教教主,也应该于武林公审彻查清楚,方可定罪。
——我愿以长虹剑主之名为你作保,我信你。
即便是现在,我也……并不想对你拔剑。
快杀了他们!大伙儿一块上啊!早就按捺不住的其他诸派已有人大声呼喝,刚才一场相争,确实惊世骇俗,两方必然均消耗甚巨,那魔教教主已是强弩之末。而墨冽昨日才从重阵中冲出,看起来也掩不住脸色憔悴,此时正是大好时机,岂能错过?!
“魔教少主也来了,好啊真是好啊,今日就将你们父子二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不知何时出现在正厅前发号施令的老人须眉皆白,却双目炯炯,他眼中满是自得之色,右手高举,忽又凝固在了半空,似铁石般纹丝不动。
“设好的伏兵呢?为何不出?”墨冽手中那张弓镶金嵌玉,一看便知极为名贵,他空手拨动弓弦,嗤嗤有声,他挑眉讽刺道,“这弓倒是不错,可惜再好的兵器,跟了个没用的主人,便也成了废物。”
“这弓是鎏金……难道说,他们都……”那老者嘴角微颤,后半句噎在喉中,无法继续。
墨冽不再理会那衰颓的老人,他的目光只看向洛虹,他无声地对那个白衣少年说道:
我不会杀死这里任何一个人,相信我。
他信洛虹定会懂自己,你既愿以命保我,我岂会负你!
他不明白父亲此时为何一脸漠然默立不动,莫非与七剑合璧相抗时受了重伤?也罢,拼命一试,定要保父亲离开此处!
破敌当先戮首,他一掌推向从背后偷偷摸摸企图偷袭自己的刀客,将那人打得直直飞了出去,随即凌空一跃,于半空弯弓搭箭,瞄准那发号施令之人的咽喉,又略略下移了一分,松弦疾射。
虽重伤但不致死,已足够让那边惊慌失措一阵了。
裂空之声既发,他却见那白衣染血的少年一双清亮黑眸定定地看着自己,竟似在看一个陌生人,无任何感情也无任何情绪,冰冷死寂。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这是面对敌人的眼神,他看得明白却不能理解,心底焦躁,出手更多了几分狠厉,此刻上前的都是受燕家此时主事者——方才那老人燕夕所驱使的门客,他们武功低微,不过企图趁乱偷袭,倚多取胜,而墨冽那一掌将一人琵琶骨打得粉碎,那人高声惨呼,凄厉之声让武功高强者也不禁悚然。
他不知方才洛虹正陷在幻境之中,而当幻境破除那一瞬,眼中所见的,乃是墨冽杀意森冷的眼神,他们都是极为聪明之人,这一眼便断了所有希望,便已全然明了。
而洛虹也不知,忧而生怖,妄念化相,那便是施术女子自损双目而留给他的最后一刻的幻象。
墨冽抛下长弓,从地上拾起一柄银枪舞成一团白光,实守非攻,使得滴水不漏,将一圈靠近的人齐齐逼退。他知越拖下去越是对己方不利,但不知父亲受伤是否严重,仅凭自己一人实在无暇再顾及其他。一阵混战之后,他们二人已被团团围住,此刻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绝境死地,我便死在此处了么?此种艰难困境,反而激起心中斗志,胸膛热血如沸,他忽然扬眉一笑,罢了,大不了便战死此处,临死前和父亲联手拼杀一番,倒是不枉此生!
“冽儿,辛苦你啦。”耳畔传来极为熟悉的声音,墨冽不由得精神一振,“父亲!您没事了?!”他大喜之下心弦略松,手上不觉有了空隙,所用枪法意在将外围众人逼退,长枪不能及近,已有几人抢上前来。
“傻小子,你当你爹与你一般毫无准备便冲过来?半年不回家,看来也没长进多少,可给我带了儿媳妇回来?”硬抗七剑合璧后便毫无动作的墨厉钧似乎已恢复正常,他哈哈大笑,“蝇营狗苟之辈,该死!”他看也不看,扬掌劈去,想趁枪法空隙上前抢攻的数人受不住这一掌之威,齐齐摔出,在地上挣扎几下,便不动了。
见魔教教主似乎未受重伤,围攻阵势不觉有了松动,前排之人更是心生怯意,他们知道车轮战下定能将这父子二人诛杀于此,但前头的数十人却非死不可,扬名立万固然不错,可搭上自家性命却是万万不值了。
一时无人再敢上前,墨厉钧忽然提声喝道:“朔月丫头,还不来?”
半空爆裂声响,地面霍然升腾起紫色烟雾,一个戴着面纱的少女凭空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格格一笑:“黑穹教圣女朔月,特来迎接教主回教!”她一手抓住墨厉钧的袖子,一手伸向墨冽,墨冽迟疑一瞬,握住了她的手。“诸位不必相送,他日我必再来拜访,还请诸位早做准备!”墨厉钧笑得张狂,少女摇动手腕银铃,话音未落平地已起狂风,烟雾散尽,三人身影已消失不见。
洛虹强撑不让自己倒下,心力交瘁,快到油尽灯枯之境了啊,他惨笑。
墨冽黑衣挽弓射杀燕夕之时,他看得清楚,他想冲上去阻拦,可他无法动弹。可笑那无法动弹,从相遇之初便深深积压在心中深处的忧虑与不安如迸发的熊焰烈火,他心底悲愤难言,直看得五脏俱焚。
所有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心情,与兵刃碰撞中被杀意掩盖的话语一起,破碎成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嚎哭的风声中冻硬成冰又化作齑粉消散。仰脸望去,高空盘旋着失群孤鸟声声悲鸣。
他忽然迷惘不解,想挽回的到底是什么呢?
心血耗尽,他终究不过是不足十七岁的少年。
眼前的光亮全部被黑暗所噬,一切再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