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第三十四章 天下 ...
-
第三十四章天下
夜色如鹏鸟的翅,慢慢覆盖了繁华的京都,也将天宫般巍峨的皇城一点点纳入羽翼下。晏晚亭身着官袍,肃然立于御书房外,目光却凝聚在廊下那条长长的龙梯,四周朱色的宫墙,一道道的宫墙之间大片隐约可见的琉璃屋顶,和间或走过其间的匆忙身影。直到面前的门被人轻轻打开,手执拂尘的太监总管微躬着背退了出来。
“晏大人,皇上宣你晋见。”李临风轻声说。
“是。”晏晚亭收回目光来,伸手去推门。
“晏大人。”李临风又叫住了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凑近耳边道:“此番龙颜震怒,上疏进谏的群臣不说,连皇后和景妃都因多言被关进了内务府,天威不可冒犯,您可千万谨慎。”
晏晚亭笑了笑:“谢谢李总管提醒。”
御书房内,九五之尊正默立龙案边,脚下是扔了一地的奏章。晏晚亭一丝不苟地叩拜行礼,孝武帝挥手要他起身,抚了抚额头道:“爱卿执意要见朕,可是有什么高见?”
“皇上恕罪。臣是来劝皇上离京的。”晏晚亭神色俨然。孝武帝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离京,卿家要朕去哪里?”
“臣请陛下南下扬州,暂避敌军锋芒。”
“暂避敌军锋芒!”孝武帝目光凌厉地看向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这句话。“蛮夷来犯,屠戮我天朝子民,卿家不请出兵讨贼,却要朕避开他们。晏晚亭,你好大的胆子!”
面对震怒的天子,左相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沉静。“陛下,匈奴大军现在是磨尖了爪牙的悍兽 。”
“那又怎样!天朝百万将士竟然就奈何不得这只北荒来的野兽吗?”皇帝的血烧得快要沸腾了。
“五军三营现在是一盘沙,而匈奴六部是一把满弓离弦的箭。沙要凝成能折箭的坚石,不光需要陛下这支轴心,还需要时间 。”
“需要时间,要多久。你告诉朕要多久,恩?”孝武帝走近默然而立的左相身前,抓紧他衣襟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泛白:“朕的老师,背负帝师之名而遭凌迟,他的头现在就挂在襄阳城门上。呼延风不光是在掠夺,他是在侮辱朕,侮辱大禹皇室,而我却要避开这畜生,百姓会怎么看我,后世会怎么看我这个皇帝,你说,晏晚亭,他们会怎么看我?”
“皇上,后世和百姓怎么看您并不重要,臣以为,做人但求问心无愧。”晏晚亭淡淡地说。“退守江南,才有时间和机会把五军三营重新整合,最后予敌致命攻击。死守京城是在拿您的性命冒险,也是在拿我们最后的机会冒险。”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最后松手的还是处于焦躁状态的帝王。他放手,全身的力气就瞬间流失干净了,剩下深沉的无奈和疲倦:“晏晚亭,晏卿家。朕肯为你再赌这一次,可是如果你做不到,朕一定将你满门凌迟抄斩。”
*************
孝武帝永安九年春天,匈奴王呼延风终于正式向大禹宣战,率塞北六部三十万铁骑精锐挥师南下,直攻帝都西京。胡人秣马厉兵,其势锐不可挡,二十万征北军奉命阻击皆溃退千里,呼延风的长矛对准了整个大禹的心脏,过热河,跨三省,不足两月便已逼近苏凉河。五月,武帝纳柬南下,百万中央军随朝转移,号称铜墙铁壁的帝都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危城。
呼延风攻占京都的如意算盘并没能打响,匈奴军在苏凉遭到了出其不意的顽强抵抗。这股顽强的抵抗势力来自于顺洛水而下的洛阳王易长空和以锦州凤家为首的江北三大家族号召组织起来的义军。据说就在呼延风率大军抵达的前两天,抗夷义军同洛阳王才正式达成盟约,史称洛水之盟。
苏凉河上的这一仗打了三天,也令世人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浮云城的武力装备已经达到了怎样的地步,并且还在借着战事扩增壮大。劳师远征的匈奴远军在即将接近目标前被人迎头痛击了,损失惨重不说,气势一旦低落孤军深入的疲态就开始显露出来。呼延风不敢再跟西京城前这支突来的异军耗了,掉转马头,挥戈南下,朝着富饶的江南水乡杀去。孝武帝刚在扬州站稳脚就听说匈奴军又跟着杀过来了,恨不得把呼延风给生吞活剥了。第二天便有圣旨从扬州传来,号令洛水盟军追击匈奴大军,南下勤王。
义军中有一部分对圣旨颇有微词,只愿意留守中原,拱卫帝都。易长空统领的主力倒是听令南下了,不过是一路杀着下去的,声势甚至比匈奴大军还要凌厉。所过之处,统统易帜,负隅顽抗者皆杀无赦。而在同时,西北叛军首领项辰正式拥地自立,号宁王。开始颠沛流离的百姓们终于发现,乱世已经来临。
青州,汉阳。这座号称帝国十二名城之一的古城此刻城门紧闭,凝重肃杀的气氛却透过厚厚的城墙渗进了城内,守城的士兵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一片旌旗战马,握着弓努的手不可抑制地变得有些僵硬。
“苏自淮怎么说?”易长空勒马仰望着面前的巨人似的城门,银盔金甲遮盖了名动天下的俊雅风流,透出的只有冷冽的威压。
“禀主公,苏都统说宁死也不会开城投降。”
“很好。”易长空收回目光,掉转马头。“告诉他我再等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城门还不开,挂血色旗攻城。”
传令兵打了个寒战,慢慢回头去看身后的汉阳城。血色旗是屠城的象征,这座关中最繁华的城池接下来的命运几乎可以预见。
易军攻汉阳用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黄昏浮云城主终于还是如愿站到了汉阳高大的城墙上,只是它连同这座城一样,已经被涂满了凄厉浓郁的血色。易长空摘下头上的盔甲,想起自己似乎也曾经站在这里俯瞰过这里的满世繁华,当时情思犹悱恻,击节幽叹伤情处,高城望尽,灯火已黄昏。如今物是人非,残阳最后映照在满身浴血的汉阳都统苏自淮犹自不肯倒下的躯体上,却成了一曲慨然悲歌。
白衣胜雪的青年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残肢断臂,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叹息。走近伫立城上的男人身边时却笑道:“恭喜城主又得一城。”
“凤楼主何必客气,本王能打到这里,凤家功不可没。”易长空淡淡地说。
“你我既已结盟,在下自当全力以助。”
易长空撇了他一眼,垂首凝望满城狼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还要多少才够?” 邪冥阵法一旦启动,便需要数以百万的杀戮之气维持运转,否则一旦衰竭中断,被困阵中之人必死无疑。凤栖梧精心设局将他骗入其中,为得就是现在的结果。“所谓魔剑之说的确是缪传,邪冥阵法不开启,真正的魔剑就不会降世。”耳边似乎还萦绕顾晓婉娓娓道来的真相。“我是为了得到真正的魔剑才骗你,但也是为了让城主你看清楚自己的心。天下三次将倾,你明明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却没有趁机举事 ,这一次又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违公然造反?因为这是你等待良久的最好时机,还是因为被困在阵中的那个人?你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就这么死掉,哪怕是为了你逐鹿天下的抱负殉身。”
顾晓婉没有说错,一知道秦镶被困,他的心就乱了。不然也不会苟同于区区一个栖凤楼主。而凤栖梧也正是掌握了他的这个弱点,才顺利拉开了乱世的帷幕。
“差不多了。”凤栖梧抬头看着东方幽深的天际,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城主请看。”
易长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方才还黝黑的天空忽然闪过一道红光,光芒剧烈,耀眼璀璨,并且越来越近,似乎把漫天星辰都拽落了人间。
“那是什么?”易长空微眯了眼看着又逐渐黯淡的天际问。
“杀破狼之局已成,玄琅石降世了。”
***************
扬州。
深邃的天空忽然白昼般亮了一下,继而黯淡下去。墨璃站在映月桥上,四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天下移驾,京都的天潢贵胄们一下子都涌到了这原本就绮丽多姿的温柔富贵乡。只是盛极必衰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再繁盛的丝竹之声也开要掩不住下面那丝乱离的颤音了。
他走过映月桥,沿着河岸不急不徐地走着。这里也曾经是他的家乡,一场江湖风雨之后,早已物是人非,江南武林盟主不见踪迹,曾经显赫一时的品剑阁忽然之间就没落了,偌大的沈府成了座废宅。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里就是闻名天下的扬州河畔的十里长街,满世的金粉繁华,富贵春梦交织在一起,热闹了声色,也浮躁了灵魂。莺歌燕舞的女子们纷纷从廊上探头看着这位清冷孑然的俊美公子,猜测着他会跨进哪间书院的大门。
“墨公子,请留步。” 黄莺般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墨璃怔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出声叫自己的女子。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看起来似乎有些熟悉,但又记不真切。那姑娘看他停住了脚步,笑道:“奴婢花奴,是顾晓婉的随身丫鬟,墨公子一定不记得了吧。”
“顾晓婉。”墨璃恍惚想起来的确是见过这丫头了。“她在扬州?”
花奴点了点头,“这间蕙兰居就是我家小姐在扬州的住宅,小姐想请公子移步入内一叙。”
墨璃跟花奴穿过花草葱茏的前庭,刚进小楼就听间一阵笑闹声。他停住脚步,抬眼就看见雅致的屋内已经坐了几个人,上首的便是扬州第一艳妓顾晓婉,而其余几位一看即知是些附庸风雅的富家公子。墨璃的目光扫过这些人,落在了上首的少年身上。他的身份无疑要比在座诸人都高,英俊的眉目间却带着一丝索然抑郁。雍王世子淳昱,尽管只见过一次,但墨璃却很清晰地记得这个人。可惜对方似乎并不记得他,察觉到有人看着自己的高淳昱有些不烦躁地回瞪过来。看清站在门口的男子以后不悦的不光又变得有些讶然。转头对顾晓婉道:“顾姐姐,这位是?”
“哦,一位远来的朋友而已。诸位这都累了吧,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里。改日晓婉再设宴相邀如何?”顾晓婉不但没有把突然出现的俊美公子介绍给众人,反而懒懒地下了逐客令。一般公子哥虽然百般不愿,但也不愿逆了佳人的意,慢慢吞吞地起身告辞,看墨璃的眼神就越发不客气起来。
“哼,怪不得你不愿意理我,原来有这么绝色的入幕之宾。”高淳昱临走还咬着顾晓婉的耳朵抱怨说。顾晓婉懒得跟他辩解,毫不客气地将人请了出去。直到屋中只剩了自己和墨璃两人,她才重新坐下,对墨璃笑道:“好久不见了,墨公子。”看墨璃不说话,又歉然道:“雍王前两日忽然暴毙,世子心情低落才会口无遮拦,希望公子不要介意。”
墨璃走进屋内坐了下来:“顾姑娘近来可好。”
顾晓婉将一杯蔷薇花茶递到了他面前,笑容温婉。“就是那样了。多日不见,墨公子最近怎样?”
“我很好,谢谢关心。”
“是吗?”顾晓婉闲闲坐定,仔细打量他半晌。“怎么我觉得你好像又清减了。”
墨璃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回扬州的?”
“这个月初。”她叹了口气,“这次回来才发现,扬州城变得我都快不习惯了。”
顾晓婉要嫁给浮云城主的消息数月前就已传遍天下,却没想到世事变化无常,顾晓婉没做成城主夫人,却悄悄返回了扬州。“你见过晚亭了吗?”
顾晓婉摇了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东西变了尚可再买个一样的,人若变了,却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
墨璃皱了皱眉。“你觉得晚亭变了。”
顾晓婉笑了笑:“不只他变了,连你,也跟着变了。”顿了顿,又道:“墨璃,我南下之前,南宫曾托我带话给你。”
墨璃冷淡的神情透露了一丝动容,“他说什么?”
“他说他已经不介意你从沈夜阑变成墨璃,只是不想有朝一日再见的时候。琴师墨璃已经变成了一把只会杀人的利器。”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墨璃淡淡地说。顾晓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是听不懂,还是不想懂?近日朝廷突然有很多肱骨重臣无故暴毙,包括当今圣上的亲叔叔雍王。而这些人的死,只方便了一个人的大权独揽,即便不知道谁是杀手,但是如此显而易见的结果,你以为天下人都是傻瓜吗?”
屋中有片刻的静默。末了还是墨璃先开口,依然是冷静的神色:“那么天下人都该明白,他们该死。”
“或许吧,但却不该由你来出手。”
“我愿意。”
顾晓婉近似同情地看着他,“你愿意为他做这些,因为你爱他。那他呢?谁会让喜欢的人双手沾满血腥。”
墨璃的脸色变了变,“顾姑娘,你管得太多了。”
“我不过是要你看清楚一些事实而已。”顾晓婉温软的口吻有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恕我再多言一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权倾朝野的晏相阅尽天下绝色,却独独会钟情于一个浪迹江湖的琴师,你难道也从来没问过他吗?”
“你的确太多言了。”墨璃站起身来,“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