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皇甫桃桃子

23、Chapter 23

　　眼前一片深浅不一的灰色。两侧是东西方向比肩而立的两幢高楼，少说也有五六百米之高在底下一眼望不到头。高楼自下而上面积略微减小，好似拉长无数倍的巴比伦塔，呈现微微方台型。只是这巴比伦塔属性商业住宅都分不清楚——华夏银行的旁边就是人家伸出的金属晾衣杆，竖列一长串的琉璃膜贴在灯泡上，自红至紫色的光点缀整座大楼。灰色水泥墙体正中间有深蓝色的单侧玻璃，层与层、单元之间承重外柱与户阳台鳞次栉比，甚至还能看到私家补习班和青年旅社的窗头灯箱。

　　南盛市最高的建筑，南盛门。

　　南盛门位于长江畔，开经区与姑湖区交界处，是一座双塔连体门式建筑，设计灵感来自于南盛古城门。无数空中交通及地下轨道穿过，设置“南盛门站”换乘站点。不时有飞艇飞碟从镂空处穿行，距离人家近到触手可及。

　　南盛门占地面积也为全市最大，主体总建筑面积从楼底一直延长到半个姑湖外，建筑高度近千米，总投资上百亿元人民币。南盛门的设计由业内著名建筑设计公司、华夏设计院工程顾问公司和北京建筑设计研究院合作完成，约十年前最终封顶，最后也成了南盛市的地标之一，到此处旅游的游客大多也都会来到巨塔下拍照留念。

　　两幢巨塔相隔数十米，但从远处望竟成了一栋:这是一座H形双塔连体建筑。高层建筑结构由许多个规则方形块面构成，即使外行游客看见都会发出对精密计算的称赞。塔楼连接结构看上去有如圆拱桥梁,下方悬空部分有百层楼高,中间部分包含一段看不清楚的的悬臂,左右下行圆弧支撑,高度也有四五层楼，外形看上去就像一个异形大裤衩。

　　陈楚恒在下面看得不甚清楚，只知道头顶的头顶上有个悬空连廊，真正看到了才察觉地面上看起来纤细的连廊是如此之大。

　　往下看是层层递加的楼面，底部的人流车流已经很模糊，想必从这里摔下去可能也只是掉个十来层，不会碎得太难看；往上是逐渐扩大的灰蓝色天空，从他的视线顶部最后透视下呈现一个极长等腰三角形，还有无数人家或公司伸出的极具人间气息的杂七杂八交织在一起，有点类似凹凸的金字塔丘。

　　杨雨杰带着他们上电梯、换乘、走路、上电梯、再换乘，走过一个露台花园，拐弯，再拐弯，继续上楼，终于是到了他家附近。三人已经爬了有十来分钟，终于能看到中间长宽都有四五十米的裤衩重点部位，——杨家公馆。

　　他走得腿酸，开始在心底默默吐槽资产阶级，住在这么高的地方停电了怎么办？

　　江能:“住在这么高的地方，要是停电了怎么办？”

　　“唔？”杨雨杰很诧异，“用电动升降艇啊，地下室有车位嘛。”

　　“……”江能难得地沉默了一会，“为什么不坐那个？”

　　两人早在出空调房就脱了外套，只有江能因为出门时心情不好动作过大，衬衫扣子掉了一个，死活不愿意脱下挡住身体的长袖外套。八月份的地表足有四十来度，想必走了这么远得热到不行。

　　杨雨杰挠挠头:“升降艇连着家里的系统，用了会留下登记……再说，江能哥被他们发现就不好了。”

　　他没说这个“他们”是谁，不过其余两人都了然点头。加之江能和事务所在南盛市名声不小，杨家人必定猪肉猪跑都见过，贸然从正门采访肯定会让他们察觉。

　　杨雨杰轻手轻脚开了后门，带着他俩一路摸索去杨雨馨的房间。

　　此时是下午四点来钟。午饭时间早就过了，晚饭时间还差的远，客厅餐室的空无一人。杨雨杰不可谓不机灵，临出门之前把中央空调的冷凝剂偷偷藏了起来，在新的冷凝剂送到之前中央空调都运作不了，杨家人和用人们只能各自回有普通配置空调的小间，公共区域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两人跟着陈楚恒从公馆的一楼往上。出乎意料，杨家和寻常暴发户装饰不太一样，室内看起来只是较为普通的简约装潢，直到他们发现每一寸墙壁地板都装了软体防抱粒子——和江能之前爱不释手的陷落沙发差不多，感应到人体意外摔倒或大力碰撞就会极速闪护变软——每平米的场景识别屏都得上万人民币，两个人才倒吸一口凉气，把方才的接地气感驱走，“土豪”两字重新浮现心头。

　　杨雨杰一边带他们上楼梯一边给家里位置分布做大致说明。杨家公馆统共六层，每层都有百多平米，最底下是会客厅、起居和用人房，二层开始是主人的场所，设有杨总杨夫人主卧、书房等生活区，三楼是巨大的露台泳池及家庭影院等，四层五层就是他们小辈的房间，再往上则是健身房与储物间。

　　双胞胎的房间都在五层。江能在走了不知多远的露天下又要在没开空调的情况下徒步上五层，心情很是不妙，整个路程都嘀嘀咕咕——反正八成没好话。杨雨杰和陈楚恒听得头疼，强迫性扒掉他的外套，江能奋力挣扎，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得无声骂骂咧咧任他俩扒。

　　“你们先在我房间待一会。”杨雨杰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大学生的卧室很干净，即使面积不小，除了书架上的书和几个篮球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空落落的一片。床铺整整齐齐，地板一尘不染，看起来反而比较像是宾馆的样子。

　　“我同雨馨说一句。”杨雨杰出去，又探个头回来:“十分钟回来，这个点应该没人找我，可别被发现了啊！”

　　江能在室内才总算接受掉扣子的衬衫，不再龟毛，从容不迫地挥手让他快滚，陈楚恒也点点头表示了解，看杨雨杰轻拉上悬浮磁房门。

　　……

　　十分钟后杨雨杰回房，对他们道:“走了，她的房间在右边两个。”

　　江能和陈楚恒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动作，经过两扇一模一样的房间，在杨雨杰身后看他推开杨雨馨的房间门。

　　就是出问题的妹妹……陈楚恒在心底小声复习方才江能和他说的，一并迎着下午日光进了女孩的房间。

　　房间和杨雨杰完全不一样。即使户型相同，女孩的房间更加充满生活气息，整间房都充斥甜美气息:悬挂纱帘堆满玩偶的床铺，朝南的窗户上米白色星点镂空的双层窗帘，毛绒地毯以及隔离出的白色墙体，想必是步入式的衣帽间和置物区。

　　但都是不重要的地方，他们来也不是为了参观女孩子的房间——端端正正坐在地毯正中间的女孩的房间。

　　她的存在感太强了，以至于陈楚恒在火速打量一周后把目光全部放在她身上。

　　杨雨馨和杨雨杰形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和古典守旧的音乐家形象同样有所不同。短发挑染了几缕银色，两股小辫子在后脑绑住；尽管没有饰品也能轻易看到的耳堵，普通家居服露出光滑雪白手腕，年轻时尚且潮流；以及重复这么多轮回后，腰背依旧笔挺，脸上带着清淡妆容和稳重表情，丝毫没有杨雨杰说的崩溃迹象。

　　“你们好。”女孩一直专注而礼貌看着他们，在他们坐下后略微点头，声音好听不慌不忙:“我是杨雨馨。”

　　确确实实是富家小姐才具备的风度和态度。若是不说，没有人会发觉她的失常之处。

　　“你好。”江能坐在陈楚恒半步前，平视女孩，递上名片:“我是闻道事务所的江能，这是我的助手陈楚恒。”

　　陈楚恒打开录音笔开关，暗暗称奇，自己的地位居然短时间内大幅度上升——从仆人到助手——半个月的高强度训练没有白费。杨雨馨接过名片，温柔与江能握了握手:“江先生，陈先生，你们好。”

　　做完自我介绍，完全忽略寒暄，江能迅速进入状态，把几个常见问题简单问了。杨雨杰显然在他们进来前和妹妹打好了预防针，也可能是她的教养一直很不错，即使后来几个问题在陈楚恒看来简直是恶意满满又没有礼貌，她也不卑不亢一一回答。

　　“有过服药史吗？麦角酰二乙胺碘酮或者含有吗啡，其他的也是。”

　　“没有。”

　　“家庭有无精神病史？”

　　“没有。”

　　“体检多久做一次，个人精神状态检测呢？”

　　“一年一次，一切正常。”

　　“你哥哥呢？”

　　“……也是，我们一起。”

　　陈楚恒在后方握着录音笔，即使在同一方，看着对面女孩从神色平静转为略有些为难的杨雨馨，自己脸色都扭曲不少——更别提在稍远些化妆台坐着的化妆台坐着的杨雨杰。

　　杨雨杰险些昏厥过去。他知道江能一向不按章法胡乱做事，没想到已经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若不是看在还有陈楚恒和妹妹在的份儿上，想必就要把江能从三百米抛下去。暂且不说此人在事务所的独断推理，明显已经先入为主认定是自己妹妹精神方面出了问题，还有几个阴险尖锐的提问明显就是针对他来的。

　　他才精神方面有疾病吧！

　　约莫二十分钟，陈楚恒看江能把问题都问完，慢条斯理整理手里的小记事本，杨雨杰这时已经快把嘴唇咬出血来。陈楚恒做惯了和事佬，起身安抚双胞胎:“暂时结束，休息一会。”

　　杨雨馨撩撩头发，反而看不出什么其他情绪，和颜悦色道:“我去端茶点来，稍等哦。”说完起身出门去拿点心饮料了，留三个男生在房间。

　　杨雨馨脚步刚刚消失，杨雨杰忍不住愤怒，拽着江能的领带，眼中喷火低声道:“你问的什么玩意儿？”

　　“杨公子这是怎么了，几个问题何至于大动肝火？”江能移开视线，毫无感情棒读:“该不会要对受托人动手吧？呀，我好害怕。”

　　杨雨杰盛怒之下终于成功把嘴皮咬出血，只好暂时放弃一拳打在他脸上，松开江能领子满地找消毒棉片和湿巾。

　　不多时杨雨馨和两个同样衣服的女孩上来，带着热气腾腾的茶壶和满当双层甜品盘进了房间。杨雨杰本来见有人来还有些紧张，看到两个女生稍微放松了些，把摁在嘴唇上的手稍微松了松力道，用英语与两个女生打招呼。两个女孩显然是杨家的用人，而且与他们关系不错，作了回应又出了门。估计是不会把消息轻易透露出去、亲密的关系，陈楚恒暗自思忖。

　　杨雨杰嘴唇的血总算止住，随手抓起一个曲奇就往嘴里塞，眼神恶狠狠盯着江能，咀嚼力道之大好像把他的脑壳一起咬碎一样。江能和杨雨馨不太受影响，结束上半场问话后开始了起初跳过的寒暄部分，言语间大度温和，完全没有之前尖酸刻薄的样儿。杨雨馨还是千金样，表面看不出什么不同，没有端架子也没指责他之前的冒犯，两人聊得一派祥和；陈楚恒话本来就少，见插不进去也没觉得冷落，看杨雨杰被曲奇哽住顺手端给他一杯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属于用人的工作做得顺理成章。

　　自己只是个工具人罢。他喟然瘪瘪嘴，看杨雨杰着急忙慌吞一口花果茶咽下去——但花果茶温度不算低，贸然灌下去只会烫到口腔黏膜，喉咙恐怕更加难受。杨雨杰努力想不失态，忍了几秒还是没忍住，连滚带爬出了房间找冰块去了。

　　其乐融融的两人被动静吸引，扭头回去看，已经不见了杨雨杰的影子，房门缓缓关上。

　　“他在家一直这样吗？”江能莫名其妙。

　　“杨雨杰在外边比较好面子吧。”杨雨馨无奈道，“家里一直风风火火的。”

　　“行。”江能拍拍手，吸引回两人的注意力。陈楚恒低头，再次打开录音笔的开关。

　　“不说废话了。在你哥回来之前没多少时间，和我讲讲，你觉得是怎么回事？”江能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如镰刀，“我只要听事实，其他的什么都别加。”

　　杨雨馨也坐直了，表情还是没怎么变，声音却微微颤抖:

　　“江先生，我说的你可能不信——但是每个字都是真的，我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我很好，没有循环，没有错乱，什么问题都没有。”

　　“出问题的是我哥哥——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错觉。出问题的人是他！”

　　“他每天都在重复我进行循环的印象，却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记忆混乱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