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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诅咒之血(1) ...

  •   1444年的冬天。
      穿戴精致的少年正从王宫里的一个小门出来,鹅毛一般的雪正从天空上飘落下来,掉在他的黑色卷发上。
      他仰起头,他的王国被两片海洋夹着,从温和多雨的秋天度过后,就很少会下雪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惊喜。
      绿瓦蓝墙的王宫很快被冰冷的雪覆盖着,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阴沉的光。少年抬起脚,正想在雪地上踩下脚印,一阵锁链摩擦的声音就传来。
      “走快点!”有些熟悉的打骂声由远及近,被沉重的锁链捆着的是两个男孩,已经被压得几乎直不起腰,但依稀从脸上可以分辨出他们是一对兄弟。
      少年的眼睛落到了他们裸露在外的脚上,已经被磨的血迹斑斑,而且被冻得青紫。
      少年动了动他皮靴里的脚趾头,他的鞋子很暖和,踩在雪上一定很舒服,但对于那两个男孩来说,却是一场折磨。
      也是一种侮辱。
      因为他和他们一样,都是王公贵族。
      “王子殿下。”用链子牵着两个男孩的侍从一脸谦卑地对少年行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年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迅速朝他而来——那是他的父亲,伟大的国王,刚刚在尼斯和索菲亚击败了从多瑙河而来的侵略者们,带着胜利和荣耀归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的父亲几乎从没有打过败仗,不管是从上代国王手中继承王位时的叛乱,还是面临有战神之称的匈雅提,都不在话下。
      宰相紧随其后,他被国王留在宫里看护着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此时他看到了少年,目光中流露出了欣慰。
      他正亲眼目睹着一个帝国的强盛时期,而这种希望,来自于他的王子穆拉德和他的父亲。
      穆拉德向父亲行礼,欢迎他的归来。
      “我听说你的功课最近非常出色,是吗?”国王稍稍弯下腰问道。
      “是的父亲,宰相对我的教导居功至伟,我已有信心,您尽可以考我。”
      穆拉德让自己黑亮的眼睛里露出和他父亲一样的沉着和自信,然而听到他话的国王却笑了笑,直起腰来:“我相信你,不过我并不是来考你的。”
      国王用自己没回鞘的剑指着跪在他脚边的两个男孩,他们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面对锋利的剑芒,哥哥的身体朝弟弟那边挡了挡。
      “你还要学会一件东西,穆拉德——让他们臣服你。”
      伴随着战争的胜利而来的就是臣服,这两个孩子就是向他们卑躬屈膝的瓦拉几亚大公送来的质子。
      听了父亲的话,穆拉德转过身,面对着两个瘦弱的男孩。
      他仰起头:“我是……”
      “不需要,”国王打断了他的话,用不着对他们讲道理。”
      他示意跟在两个男孩身边的侍从。
      皮鞭挥起的声音划破空气传来,溅起道血滴落在银白的雪地上。穆拉德沉默地看着那两个孩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哥哥始终护着弟弟,也始终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发出可悲的呼喊。
      穆拉德见过很多质子——被自己的家人送来当作人质的孩子,但面前的男孩与他们不同,他们引起了他的兴趣。
      于是他道:“停下来。”
      侍从听话地停下了手里的刑罚,穆拉德道:“如果你们肯臣服我,就跪在我脚下。”
      两个孩子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脚爬到他的鞋边,低下头叩拜。
      “我们效忠于您,王子殿下。”他们齐声说着,声音是如此地真诚和可怜:“如果我们违背誓言,我们将堕入地狱。”
      穆拉德点点头,然后转头看着他的父亲。
      国王却哈哈大笑,穆拉德不懂他的父亲为何发笑,国王道:“难道你以为他们是真心的吗?”
      “可他们已经发誓了……”
      国王摇摇头,盯着趴着的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而后他从宰相的手中接过一根权杖,穆拉德睁大了眼睛。
      并非那支权杖华丽得世所罕见,而是在繁复的纹路上方,权杖的顶端,镶嵌着一面镜子,犹如有生气的金色花枝绕着镜面,璀璨的水晶耀眼而夺目,漂亮得几乎让他移不开目光。
      国王开口道:“魔镜啊……”
      穆拉德紧紧地抿住唇。
      “这两个人是否说的是真话?”
      国王话音落,那面漂亮的镜子的镜面就闪过了一道光芒,穆拉德听到它的声音:
      “假的。”
      尽管早有耳闻,但穆拉德脸上还是露出了任何言语都形容不出的惊愕,他愣愣地看着那面镜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的魔镜。
      伟大的奥斯曼帝国国王的魔镜,作为他君权神授的象征。它拥有神奇的魔力,能知晓这世上的一切,甄别忠奸,使任何人都不能在国王面前说谎。
      镜子说完就安静下去,但穆拉德的心却静不下来了。
      他想起来了,这面魔镜从国王登基到现在,陪伴着父亲十几年,帮助他建立了许多伟大的功业,在帝国,国王的权威有多高,魔镜的名声就有多厉害。
      国王对这面镜子言听计从,甚至它还能决定这个帝国的大事——穆拉德作为父亲的第四个孩子,被选为继承人,就是魔镜的一句话。
      国王得意地再次大笑,似乎在为自己能拥有一面这样的魔镜而自豪——这是虎视眈眈的匈牙利国王,还在勉力支撑的拜占庭帝国国王,他的两个死对头都没有的上天的恩赐,他怎么能不骄傲?
      他坚信魔镜是他的神明派来的使者,帮助他的国家在未来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与国王不同,穆拉德望着魔镜,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侍从继续虐打那两个男孩的声音他听不见,似乎国王的笑声他也听不到了,他看着那面镜子,忽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冬天很快过去,温暖的春天再次到来,又是一年过去,穆拉德已经长高了半个头,他更加挺拔,也变得英俊。当他在城堡上瞭望时,他看到国王胜利的队伍再次归来。
      队伍后面跟着的是被绳子绑着的俘虏,有强壮的战士,也有漂亮的女人。穆拉德迎着阳光眯起眼,他看到了紧随着国王的车驾后,他父亲的亲卫队拉着许多大箱子,人们在欢呼,他们以为那是从其他国家掠夺而来的财宝,但穆拉德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他曾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那些上窄下宽的棺材。
      那是魔镜的祭品——从其他国家的教堂地底挖出来的历任主教的骸骨。
      这个秘密只有国王的心腹能够知晓,泄露着将被处以极刑。穆拉德撇撇嘴,从城墙的瞭望塔上跳下来,他变着法地从各种地方搜罗着魔镜的信息,却再挖不出什么了。
      人们都以为那只是一面有魔力的“镜子”而已,穆拉德却觉得,那里面住着一个恶魔。
      国王再次胜利归来的消息并没有让穆拉德高兴多久,很快就从宰相那里得来了消息,他敬爱的父亲病了。
      并非什么疑难杂症,而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冲锋陷阵的国王中了一箭,锋利的箭头刚好扎在他的胸口,那支箭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心脏而过,他能活着坚持回来,已经是不错了。
      穆拉德急匆匆地朝国王的寝宫走去。
      后妃们在外间围了一群,宰相和亲卫队队长以及侍从侍立在侧,穆拉德进来的时候,医生正从药箱子里往出拿着一个个颜色奇怪的小瓶子。
      国王满头冷汗,正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阴沉地瞪着医生:“我怎么以前没有见过你?”
      医生战战兢兢地弯着腰:“陛……陛下,我是宰相大人从外面找来的。”
      一旁的宰相深明国王的多疑,俯身一礼:“我认识他十多年了,陛下,他的医术尚可,您的箭伤已有不短的时日,王宫内的医生束手无策,我才大胆将他召来。”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国王的脸色,然而国王脸上的狐疑却并未消去一分,从登基到现在,国王经历过无数次的刺杀和暗害,他实在不能放心让一个陌生人的药用在自己身上。
      他伸手,旁边的侍从立刻将盒子里的权杖递过来,穆拉德知道国王要做什么。
      他英勇的,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父亲,对着那面镜子开口了:“魔镜,他是否可信?”
      短暂的安静过后,镜子再次开口了:
      “是真的,陛下。”
      没有人能在国王面前说谎。
      因为魔镜属于他。
      看着国王放下心来舒展了许多的神情,穆拉德更加不安了,作为王位继承人的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他的父亲依赖魔镜,这个国家也同样依赖魔镜。
      假如有一天,镜子说谎了呢?
      能够和穆拉德商量秘辛的人少之又少,他首先找来了王宫的智者,一个在他小时候为他启蒙的人,对方披着长袍,手中拿着拐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在穆拉德心中,他对他的尊敬程度仅次于他的父亲。
      然而听罢他的来意之后,智者却摇摇头:“王子殿下,魔镜从没有说过谎。”
      穆拉德还想说什么,智者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担忧:“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您将是未来从您的父亲手中继承那面镜子的人。”
      穆拉德根本不服气,他甚至觉得不可置信,像智者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放任一面镜子控制着他们的国家,他一不做二不休,偷偷地又去找了宰相。
      宰相紧紧锁起眉头,穆拉德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意识到了,谁知宰相出口的却是让他失望的话:“魔镜是上天赐予奥斯曼的礼物,它使我们免受来自敌国恶意的诅咒,殿下,您不如试着多了解它一些。”
      穆拉德气愤莫名,更觉得疑惑不解。
      但他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不会莽撞到直接去父亲卧室砸了它,而是偷偷地调查——指派如今已经成为他侍从的那对兄弟。
      调查的结论让他绝望——没有人质疑魔镜,穆拉德简直怀疑是那面镜子给大臣们下了咒了。
      找不到什么证据,穆拉德只好等待着。
      半年之后,国王再次出征。
      穆拉德已经长高了些,来给国王送行。大臣们围在国王的马旁边,街上的民众远远地跪着,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爱戴的国王。
      穆拉德望着他的父亲,国王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使他的面容多了一丝沧桑。
      “父亲,愿您胜利归来。”
      穆拉德向国王行礼,当他低下头时,他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穆拉德心头一动,他趁着国王扶他起来的间隙,悄悄地问了一句话:“您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么?”
      国王的笑容停滞了一下。
      穆拉德知道了答案,他立刻扭头去看宰相,想知道平常寸步不离国王的宰相为何同意让他的父亲再次出战,国王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那只是小伤,打败不了你的父亲,穆拉德。”
      穆拉德只好不再说话。
      他在王宫中,焦急地等待着,前线的战报不断传来,一个半月后,传来了国王再次受伤的消息。
      他在回程途中不慎跌下了马,摔断了腿。
      等国王回到了都城,另外一个更加重大的消息传来——国王将退位,提早传位于他的继承人。
      穆拉德在深夜穿过王宫的长廊,人很少,与往常热闹的景象不同,他的父亲这些日子来很少召后宫的嫔妃们去侍寝了。
      他进入国王的房间,医生刚刚收拾了东西下去,国王屏退左右,穆拉德忙问道:“父亲,您的伤……”
      国王用平静的语气安抚了他:“并不严重,放心吧,我的孩子。”
      穆拉德抿着唇:“可是您……为什么要……”
      国王明白他心中所想,示意他坐到他身边来:“帝国的胜利已经够多了,如若再次征战,民众将无法负担。”国王语重心长:“我将位置传给你,是希望借这几年平息战事,休养国力,穆拉德,你一定不能让我失望。”
      穆拉德重重地点头。
      此后的一年,国王果然不再出征,穆拉德继承了王位,成为帝国第六位国王。
      他年纪尚幼,许多事情都交由宰相与大臣们去商议。渐渐地他发现了不对——在谈到战争时,他们并不像父亲说的那样,愿意休养生息,他们已经沉浸在接连胜利的喜悦中,对那征服敌人的快感仿佛上了瘾一般——
      “陛下,瓦拉几亚在前几天接见了拜占庭的使者,意图对我国不利,我们应该率先发动攻击!”
      “把德拉库里这个墙头草的脑袋拎到埃迪尔内来,挂在城头上!”
      群情激愤,穆拉德手握权杖,端坐在王位上,等着他们的声音稍稍平息,他冷静果决地开口:“他们的僭越之举我已有所耳闻,我将派遣使者前去训斥,至于开战,瓦拉几亚日前有意和君士坦丁堡联军,我方尚未做好准备,目前此事不宜。”
      但他的话并没有说服他们。
      穆拉德看到宰相站了出来:“陛下,您为何不问问魔镜呢?”
      穆拉德皱眉:“魔镜?”
      “魔镜无所不能,陛下。”还以为是新国王不清楚魔镜的威力,有人站出来道:“它全知全能,不管对方找来多少巫师和异教徒施法,魔镜也能告诉我们他们的弱点,为我们赢得胜利。”
      穆拉德冷静道:“即使知晓弱点,也未必能赢。”
      他慢慢抬起眼皮,道:“魔镜无法预知未来,不是么?”
      但如他所料,他的说法并没有说服大臣们。
      这面镜子绝对是给他们下了咒了。
      此后的数月,穆拉德与大臣们拉扯来拉扯去,一直磨嘴皮子。而来自拜占庭帝国的军队已经逼近了克鲁亚要塞,对方似乎从奥斯曼帝国一开始的不作为里找到了信心,纠集了大批军队赶来。
      大臣们终于忍不住请求穆拉德去找先任国王。
      穆拉德不得不去,当他在行宫见到国王的时候,心中的惊愕淹没了他——面前的国王不过几年,头发几乎已经完全变白,眼中神采褪去,留着一抹疲倦。
      宰相跟国王禀告了情况,国王点点头,所有人都期冀地看着他,国王从宝盒里,不知是第几次把权杖拿了出来:
      “魔镜啊,告诉我如何打败敌军?”
      像是神迹降临一般地,魔镜开口了:“他们的主帅正与副手发生了矛盾,分兵而行,围攻克鲁亚要塞的只有六万人,陛下,请您亲自带兵去打败他们。”
      国王听完,沉默了一下,不等他表态,大臣们已经欢呼起来:“神佑奥斯曼!”
      当出征之日来临时,穆拉德多年之后再次为国王送别,他听着民众和多年前一样丝毫未褪去的狂热,抬起头,从国王脸上丝毫不轻松的神色里,忽然读懂了一切。
      帝国需要战争,人民和臣子需要战争,魔镜需要战争。
      而他的父亲,已经从一次次的生死经历中厌倦了它。
      但他无法停止这一切,假如国王不再征战,下一个将是还未成年的穆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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