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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Chapter.29.标本 ...


  •   重现城没有政府部门,所有的治安和管理等事务都授权给了风信子剧团。这里是边境地区,人也是来自五湖四海,当然还不只有人,前面我已经说过,如果以其居民比例来定义城市性质的话,它无疑是个鸟城。各种各样的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起飞、滑翔、降落。翅膀扑扇的声音宛若大风刮过。他们在屋顶、广场、路边,姿态慵懒的踱步。
      斯达康说这里自兴起之初就设有基金,提供帮鸟类过冬的服务。那些因为年老和伤残而留下的鸟,可以得到很好的帮助。掉队的绝境也得以转机。你看,他说,这些房子其实有很多都是鸟的居所。它们会在这些温暖的房子里过完整个冬天,包括圣诞节。
      鸟类在我的心里始终是隐秘的所在。曾经看过一篇中篇小说,作者将鸟群赋予极深的人性。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锁骨像纤巧的竹笛。她的眼睛可以看见黑压压盘旋于头顶遮天蔽日的鸟群。女孩父亲死的时候,鸟儿哀鸣着散开。阳光照下来,女孩的脸苍白洁净,她的眼里没有眼泪。后来女孩带着那些鸟到了城市。世界上永远有人能感知失乐园。下水道、垃圾桶。酒精。空气。乞丐。血液奔腾在青绿的血管,皮肤敏感而疼痛。小说的结尾,长大的女孩回到出生地,在她父亲的墓碑前,她的头上空无一物。死亡可以划平一切的不均。女孩已经不需要那些鸟。
      那是前几年看的小说,作者是个意识流作家,一生著作颇丰,终身未婚。

      我们放弃安排自费到旅馆。旅馆是上了年数的老字号,上世纪的装潢风格,奢华俗气,木头门缝间开合出腐旧的味道。我们住的是两室一厅的套间,在三楼,窗户很大,墙壁光秃秃的。客厅的壁炉已经燃起了火,跳动的火苗像吐着热气的圣伯纳犬的舌头。大理石茶几边摆着崭新的胡桃木摇椅。
      我暗自清点了一下东西。我没了胡桃匣子,那是我的行李箱。拉斐尔被扣下的是三滴血手帕。手帕是扑克王后给她的护身符。贝利贴身的牌,他一直爱惜的要命,如今也交了出去。而怀特,他一直没有展示的麻编袋子,已经瘪瘪的了。
      我心情恶劣。我所见过的唯一的木圣杯,属于莫尔。杯身花纹繁复,杯沿缺了口。傻气的木头杯子。莫尔总是这么评价它。他说加封骑士之后把它送给我。然而它居然一直在我旁边的小孩子手里。我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你抵押什么的,怀特?我把怀特叫到一边问。
      圣杯。他展示他空掉的袋子。莫尔哥哥的圣杯。我没有更贵重的东西。
      你认识莫尔?我冷冷的问。
      在我们的世界爸爸是哥哥的老师。怀特低头绞着手指,没有看着我冰冷的脸。和爸爸妈妈失散后偶然捡到哥哥的圣杯,却一直没有机会找他。
      我松了口气,感觉脸也没那么紧绷了。我有点抱歉。上次我们不是经过圣杯郡么,为什么不说?我放软了语调。
      那样……他仰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天真的眼神让我刺痛。那样你一定会不管我了。
      我叹气,揉揉他软软的头发,找到莫尔的话说不定可以早点和你父母团聚,和我在一起只是浪费时间。
      我喜欢你,乔。他说。谨慎的样子宛如一只乖乖领赏的小狗。
      是乔姐姐。我纠正。捏了捏他孩子气的脸,心忽然像浸了热水的海绵,满满的,暖暖的。好像三月的春风吹过。

      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雪下了一夜,清晨时分渐渐停歇。窗户外的一角天空是彻底的银灰色,楼下的街道白茫茫一片,槭树细瘦的枝桠伸展开来,接住落脚的六角羽毛。
      雕刻玻璃上是一道道潮湿的水纹。
      吃了早饭坐上马车。雪地在车轮下发出老鼠啃木头的吱吱的声响。街道的雪已经不完整,被车辙凌乱的切分。开满两边的店铺陆续打开门。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孩子在门前打雪仗。鸟在屋顶瑟缩着闲逛。
      我们马上将要到达时样锦剧院。在那儿我们要呆上一整天,熟悉剧本和排演。然而此时,我想起了昨晚的梦境。在冰天雪地的早晨。

      昨晚我做了个冗长的梦。梦见自己跟着爷爷去采药。穿过走廊、房间、木桥,到达入山的小路口。爷爷没有停下来,他还在往前走,甚至没有回头。他很快不见身影,我只能焦急张望,我的脚不能移动。我光裸的脚踩在山路细碎的石子和木本植物的断茎上,能感觉到尖锐的压迫力和刺痛。我蹲下来,看到前面的草本植物,叶片翠绿欲滴。叶脉爪子般交集的地方停着一只虫子,甲壳上的斑点鲜艳华丽,宛如巫婆的红唇上未抹匀的口红。你好,小虫子说,我活不了多久了。为什么?我问,心里觉得荒凉。没有为什么。它说,露水蒸发,树木枯萎,这只是一圈轮回。可以不死吗?我又问,虽然是只虫子,但好像我已经认识它很久,已经很舍不得。我也不知道,好像不可以。它幽幽的叹气。认识你真好,它换了个振奋点的语气,可以把我埋起来么?在这棵栎树下。我不想在这个世界呆太久。我爱的人,它说,它也埋在这里。一个月前。我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翠绿的叶子上,又整颗滚了下去。需要布道么?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它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上帝是否接受虫子。我的爷爷过来,他蹲在我的面前,他的额头上跳跃着阳光。阳光像调皮小鱼亲吻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嘴角和头发,跃起又潜下。乔。他喊我,他褐色的眼睛看着我,他的脸开始变的清晰。乔。任何生物都会死。他们只是在完成一个个轮回。他的嘴角浅笑,有离别的味道。任何人。任何事。他说。无一例外。我害怕,哽咽不能语,我有不好的预感。我的胸口憋闷疼痛,像过度撑大的气球,仿佛下一秒就会炸裂。耳边歌声扬起: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的双手轻轻摇着你。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爸爸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
      等你睡醒妈妈都给你。
      睡吧。

      家里我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广口瓶,婴儿拳头大小。里面的七星瓢虫,甲壳上的颜色已经褪尽。像生病的女孩的苍白的嘴唇。森林里传言,十三岁是不吉利的数字,这个年龄的孩子容易被撒旦带走,需要找替罪羊。在一株茱萸叶子上,我找到了我的替罪羊。我对着制造标本制作的小册子,进行简单的让人打呵欠的操作。甲壳艳丽的虫子被放进瓶子。
      我制作了一个七星瓢虫标本,简单极了,我想爷爷一定会夸我聪明。我对我的笔友如是说。但没有收到回信。一直没有。而爷爷也没有夸奖我。他说任何生命都应被敬畏,乔,你还不懂得尊重。我喜欢我的房间,小小的,阳光会在窗帘,蕾丝边床单,衣柜上逗留,也会在那个拳头大的瓶子里,退色的甲壳上,呼出温暖的气息。
      我并不是个内心有阴影的孩子,不过时间对人的惩罚总是不能够点到即止。需要更深的强化,以铭记。

      剧院和我想象的大相径庭。五层楼的环形建筑,包裹着中间的空地。孩子追逐在结实的木头楼梯和走廊上,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大声制止。空地上有成形或未成形的雪人,眼睛是大颗黑色纽扣。
      我们到了剧院工作室。接待我们的是昨天那个登记员。我本能的排斥他。他似乎不记得昨天自己如何咄咄逼人,微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
      少了一个人?
      斯达康先生留在了旅馆里。拉斐尔说。
      他了然的点头,眼睛却饶有兴致的看着我。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他说,伊乔小姐你呢?
      暂时没有。我冷冷的说。我对重现城那点可怜的期盼都被他破坏殆尽。
      好。他收起搁在桌子上交握的手。这是你们的剧本。他给我们每人一本线状册子。角色安排可能不尽人意,他说,祝你们演戏愉快。

      《千皮兽》的排演室在三楼。四百平米左右的大房间,没有观众椅。话剧已经排演了几遍,角色早已敲定,我插进来并无合适的角色。被安排在一群女人当中,扮演众多侍女中的一个。挽着发髻,低头缝制公主的斗篷。女仆装有点大,袖子需要挽起来。我的针线手艺生疏,速度要慢人一拍。房间太大,壁炉的热量抵达不了这里,我的手冻得乌紫,关节僵硬,拿针都会抖。
      感觉怎样?是负责人,他在我旁边蹲下。三十多岁的男子,身形清瘦,嘴角有温暖的弧度。
      我疑惑的看着他。
      你的手,他说,要不要去烤烤火。
      火炉边两个主演谈笑风生。演公主的女孩向这边扫了一眼继而若无其事的和旁边的男演员打情骂俏。
      不了。我说。
      负责人的手伸过来抚摸缝好的那部分。
      为什么不事先准备好?我说,那样要节省时间。
      这里的戏和别处不同,需要真实的时间和精力投入,这是风信子剧团的原则。
      平时会有观众吗?
      很少。他说,我们在规定的时间汇演,到时可以看。
      仍然这么繁冗?
      或许不能这么说。是有点长,但很实际不是吗?他朝我笑笑,眼睛眯起来,他们可以挑喜欢的情节看,还可以在一小时内看不同的话剧。只要他愿意。
      圣诞节的时候汇演?
      大部分如此,不过也有少部分提前,一般这种情况是负责人不热衷票房。
      你呢?
      一般般。俗人一个。他淡笑。不要和别人搭讪,他起身叮嘱,排演途中需要完全的投入。而且别人也不会理你。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反驳。
      他再次笑开,现在是休息时间。

      斗篷缝好我的戏份完成。收工还有段时间,我百无聊赖的留在排演室。
      公主的父亲逼婚,公主逃跑。在另一个国王的森林里,她熟睡着。国王出来打猎,面容深刻英俊的男人对跟来的猎手说,去看看是什么野兽躲在那儿。有头奇怪的动物在树洞里睡觉,身上的皮是上千种兽皮拼起来的。我们以前还从没见过这种动物呢。猎人说。试试能不能活捉。如果能就捆好让我带回王宫去。国王于是说。猎手抓住了公主。我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可怜的孩子,可怜可怜我,带我走吧。公主哀求。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特别的存在,他强大到可以带我们走。远离痛苦不如意,为我们遮风挡雨。他可以是伟人,也可以是小人物;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可以是爸爸,也可以是妈妈;可以是仙女,也可以,仅仅是一只振翅翱翔的飞鸟。
      排演被打断。
      一个大胡子男人走进来。他在负责人耳边说了几句,负责人朝我走过来。伊乔,你和克拉克先生去他的剧组。那有更适合的角色。他说,这是上面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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