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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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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庸对这人是那位“黎公子”没有很惊讶,但他没有想到,居住在这种清雅之地的读书人会是这般模样。
黎堂,字子琢,元庸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是个好名字。他看着眼前人,身着暗纹衣袍,腰间挂一玉佩,手中把玩一折扇。生得一副好皮囊,眼中有光华,只是脸色过于白,却也压住了骨相中的锋利,眉宇间尽是富家公子的风流之气。
“幸识,在下元庸,字樘樾。”元庸说罢,作了一揖便欲回屋,他着实不喜这人,还有,总感觉那人的眼底,有一种让人生畏的阴戾之气。
黎子琢却叫住了他:“元公子,初相识,不如我们去聊一聊,互相了解一下。”
元庸回头,没有使自己的不耐烦显露,轻扯一下嘴角,道:“好啊。”
两人于街上并排而行,俱是静默不语,黎子琢的淡漠倒是出乎了元庸对这人的看法。只偶尔在路上会遇见几人,看似是黎子琢的友人,黎子琢会上前与那些人低语片刻,元庸在路旁等候,但那些公子哥不时朝着元庸的方向轻笑,元庸转过身看着其他地方。
黎子琢走向元庸,道:“是我一些酒肉朋友,你不必在意。”
元庸不甚在意地答道:“嗯。”
一路上,元庸走得很是难受,他总觉黎子琢在盯着他,不知在打量什么。
元庸轻咳一声,望向黎子琢:“嗯?”
黎子琢干咳一声:“无事,我看你一路不说话,不知该说些什么。”
元庸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着。秋风总是冷冽,两个正当风华的年轻人并排而行,秋风吹起他们的衣服,只给行人留下衣袂翻飞的背影,远看来却像是相识多年的同伴。好像很多年以前,长安大街上也有这样的两个身影。
二人行至一间酒馆前,黎子琢示意元庸进去,小二带领走到了一间包厢内,二人面对面坐到了桌前,黎子琢看来是这处的常客,只对那小二道:“老样子。”
小二应道:“好嘞!”
等那小二走开,黎子琢才道:“元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只顾自己的习惯,没有让您这个客人点菜。”
元庸压下那丝冷笑,道:“无妨,我不常来京城,我也就随你这个主人的便。”
一番对话,黎子琢给了元庸一个下马威,元庸将二人关系拉得更远,二人俱是争锋相对,寸步不让。黎子琢想,这人看来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后来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元庸慢饮着茶水,眼底黑压压看不清情绪,黎子琢只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向窗外看着。
已是秋季,秋风萧瑟,枯枝败叶翻飞,元庸对季节的更替并不怀特殊之情,只是他很多年,未与人同过元日,不知黎子琢在想什么。
二人各怀心思,小二的上菜,打破了二人之间诡异厚重的气氛,火药气也散了些许。
二人沉默地吃着饭菜,一时都有些食不知味。黎子琢率先打破了沉默:“元公子是为何来到这太子府上?”
元庸放下筷子,不带情绪地抬眼看他,答道:“自恃才高,不愿科举,愿从此处得见遇罢了。”
“是这。”
元庸问黎子琢:“黎公子应当也不是清贫书生,家室非我等能及,却又为何来到这府上呢。”
“好玩。”一句话噎回元庸所有问题,所答倒也符合从当前看来黎子琢的纨绔形象。
元庸拿起筷子,继续夹着菜,道:“此处饭食当着不错,多谢黎公子了。”心想,这人可真是表里不一。
黎子琢没有接话,只道:“元公子可识得元太傅?”
黎子琢所说是谁不言而喻,元庸道:“我幼时流离失所,元太傅于城郊收留我,赐我一姓名罢了。”
元庸知自己所说几句话漏洞百出,但只得这样,才能逼黎子琢去查,好使他发现自己的身份清清白白。
黎子琢听罢,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倒也开口简单说了说自己:“我是这长安城一家富商之子,父母遣我入府,望我将来能于朝堂之上周旋。”说罢很轻佻地对着元庸一笑。
黎子琢提高了声音:“周旋于朝堂哪比得一刻的春宵。”说罢长叹一口气,浅酌了一口茶水。
元庸发现,他看不眼前这个人。他是身负不得已而为之的担子,还是心怀凌云壮志;他是富家公子,还是其他身份的人;他的目的,他的想法,元庸看不清,元庸只觉,他将自己陷入了一滩泥沼,退不得,前进不得。
之后几日,府上并未有什么事,元庸照旧没有见得太子,元庸和黎子琢交集亦不甚密,元庸不欲与这不知底细的贵公子互相打探,黎子琢近几日居于府上,倒也乐得清闲,每日翻一翻古书,两人关系不至于冷峻,也不至于热络,只是黎子琢行踪不定,元庸懒于世故,少出院门。
可元庸发现,黎子琢倒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
黎子琢好作诗交友,他的朋友,元庸不敢恭维,但他所作诗与元庸所见得黎子琢之心境差异极大,那日黎子琢出了院落,穿堂风掠过黎子琢的桌案,几页纸张随风而飞,飘到元庸脚下,纸上所书,页页不过寥寥数字,笔力皆遒劲,张狂与所愿跃然纸上,元庸眼前赫然印入一排字迹:“临皇天而啸九歌,扫匪冦而荡济布衣。”
元庸只匆匆一瞥,便将这些诗稿放回原处,放于砚台之下。元庸打量着黎子琢的书案,书桌是很讲究的材质,他曾在江南与商人同行,识得这是很名贵的木料,做贡品送入宫中,多为皇室宗族所用,少量流入民间,非权贵不可得之。
桌上所置物什,皆为名贵之物,想必黎子琢亦不愿掩盖家室世之深厚,身后如雾般迷蒙的身世,黎子琢似有似无的透露,元庸似乎可以见得呼之欲出的答案。
一日清晨,元庸听得院外有古琴之声,是《广陵散》有前人临行前奏此曲,后世所认为,此曲蕴涵了一种蔑视权贵愤恨不平的情绪。
广陵一曲终,风流亦绝矣。魏晋之士的风流,数年来未曾得以窥见一二之盛况。
元庸一时失笑,权贵之人蔑视权贵,他是附庸风雅?还是怀凌云壮志?
元庸于黎子琢前坐下,静坐良久,曲罢黎子琢抬眼,元庸晦暗不明的眼神堪堪撞进了他的眸子。
黎子琢开口道:“樘樾兄可对这古曲有何看法?”
元庸挑眉,注意到兄一字,黎子琢看来已将“元庸”这个人家底翻遍了,他淡淡道:“子琢想必是怀着‘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的想法吧。”
黎子琢垂下眼,但笑不语。一只手抚过琴身,起身向屋内踱去,他未回头,只留下话音:“元公子,你当真是懂我之人。”
元庸不欲去揣测这句话,他也起身进午。
晌午,府上饭食已由小厮送至院内。
二人相对而座,黎子琢道:“元兄可曾见得当今太子,这府邸之主?”
“不曾,子琢你呢?”
黎子琢笑道:“我亦是未曾,不过我倒是听说,当今太子有短袖之癖。”
黎子琢眼梢带笑地望向元庸,元庸一时无措,眼前人自是挑逗他,可元庸却一阵没来由的慌乱,却未在面色上体现。元庸匆匆别开了眼神,只道:“我从小于寺院长大,虽未遁入空门,却也早已清心寡欲,六根清净,只是我未想到子琢也是好道闲话之人,不过历来名士自风流,太子殿下,想必也是风流之士。”
元庸直直看着黎子琢,黎子琢颇带玩味地看着他,元庸没有看出什么,便也不再直视他,别开了视线。
黎子琢此人,元庸看不透他,他所展示出之事,可能是存心而为,他所隐藏于深处之事,元庸从未得以窥得一二,元庸的猜测,不过是捕风捉影,他好似陷入了黎子琢精心织就的一张网。
元庸的一切猜测,皆是随着黎子琢似有似无的透露所行进,元庸从未见过心思如此缜密之人,抑或黎子琢确实如他表面展示一般,但元庸,早已将这种可能性排除于外。元庸直觉,不久的将来,一切的一切都将昭然揭出。
黄昏时分,此时已至晚秋,总有一种肃杀凄冷之气,天总是灰暗的,朝廷的动荡外界人也得以窥得一二,从政大多有大厦将倾之感,这个王朝的前途,早以悬于刀刃之上。
自陈尧将军进京被杀,当朝皇帝愈加力不从心,西北战事紧张,朝廷靠着多年所蓄而成的威势国本,以及庆禧帝之后的统治短暂的辉煌,才足以撑出一副国泰民安,盛世清平的表像。
元庸与黎子琢并肩站于院前,黎子琢手里仍是揣着一把折扇,比先前元庸所见更为华贵,扇面所绘之图,不似中原或是江南之士所作,有一股异域之风味。
近日有西域来使商榷边境商市之事,听闻来使带来许多特色商品,在皇宫中很是流行。元庸打量着这把折扇,对自己的猜测愈加笃定。
元庸眺望远处,开口道:“子琢可对当今朝廷之士有何看法?”
元庸并不期待黎子琢的回答,但此次,黎子琢并未顾左右而言他,他沉默半晌,道:“当今从政之士,已青黄不接,股肱之臣已入古稀,少年志士仍停留于纸上谈兵的功夫,未来的年岁中,尚有许多未知数,稍有不测之祸患,国家便如千里之堤溃坍之状。”
元庸看着黎子琢,黎子琢在谈及家国之事时,是难得之严肃与稳重,他酝酿了许久,定定看着黎子琢,道:“太子殿下所言,着实直点要害。”
黎子琢回头,没有很惊讶,倒似意料之中,转回他之前的气质,轻佻一笑,转身扬长而去,留下一句话音:“重新自我介绍,在下李榶,字怀瑾。”
元庸转身回屋,嘴角牵出一抹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