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枕书天下

75、那时候他在人间杀仙人

　　“那座府里的人一边吃，一边往珊瑚树伪装的炉子里丢柴火，‘饿啊，饿啊’，他们就这么喊道，哭得哀鸿遍野。”
　　“他们的身上腾出一层又一层彩色的魂魄，那是被他们吃掉的人，叫做……咳咳，叫做‘天司’，他们……他们还是‘养天司’，每天从他们身上抽出一层魂魄，供那炉子炼丹。他们吃炉子里的药渣，就能一天天地养着那些魂魄。”
　　“那个炉子的丹药，都是给那家主人吃的。我们像鬼一样在地上惨叫，看着那些丹药一颗一颗从那血红色的珊瑚树枝上掉下来。滚到地上，散发出浓浓的药香。闻到那香味，我们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然后就看到那家躲起来的主人从堂上爬出来，他们老老少少，加起来竟然有几十人。那个家主，我们事先知道他已经在朝上做官三十年了，可那个晚上，我们见到的他，只有十几岁的模样。他的几十个孩子却一个个上了年纪，有的竟然有八十岁以上。因为……因为他们都是前朝的人，吃着那丹药，他们一个也不死。”
　　“我们就看着那个人出来，他手里提着一把刀，他一句话也不说，那家主的人吃一颗丹药，他就砍一颗头颅。没有人能抵挡那丹药的诱惑，就连那家主也不能。他滚在地上，足足撑了一刻钟，最终还是忍不住爬向掉下来的丹药。那时候，他家的所有人都在他面前掉了脑袋，包括他最小的女儿。她是梁国皇帝的后妃。”
　　说到这里，皇甫大夫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知道最疯的是什么吗？是这些人，这个家主的所有血脉，他们就算被砍了脑袋，也根本没有死去。而是一个一个地在那里哭嚎，惨叫，呻.吟。他们血里都流淌着比丹药更香的药味。”
　　他微微喘·息了一会，慢慢说下去，“那个人一刀砍了家主的头颅，那些人就全都没有声音了。他们也飘出一层又一层的彩色魂魄，被那丹炉收了，源源不断的仙丹依然一颗接一颗地掉出来。他给我们每个人贴了一道符，我们看到，那些人身上飘出的魂魄，全都是战场上的士兵，有梁国的，陈国的，北魏的，北周的，谁知道前面哪个朝代的。那个家主为了成一条道，到处搜集战场上的魂魄来炼丹，炼够了，就入朝做官，捉更多的人，去炼更多的丹。”
　　“从那时起，我们这些人眼里就没有凡人，只有天司和养天司，以及养着养天司那些‘天人’。那个人给我们找来了能让我们身上重新长出血肉的奇人，那个门派里的一个女孩跟我走了出来，我娶了她，离开了长安。”
　　“那些年里，我们这些人走遍了天下郡望，从一个古城到另一个古城，摧毁了一个又一个天人的道场，他们根支相连，血脉呼应，有的逃到了繁华的都城，用一城又一城的人命威胁我们。那个人从不手软，他把天人能用的一切都剖出来，摆在尘土飞扬的马道上，去卖给那些从很远的地方蜂拥而来的饥民。他买下他们三代子孙的身契，发动他们建起一座又一座新的与以往历代风格都不一样的大城，然后把他们留给那些诸侯地上被他挑选出来的新王。宇文家那个不世出的天才就是这时候跟在了我们的队伍里。”
　　“那时候，那个人一开始就把天人的身份捅给了所有人，恐惧的百姓知道他在杀天上的神仙，最终举起了反旗，希望能用诸侯王的力量驱逐我们这些游荡在人间的魔人。天人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我们所有人都不关心。只在这些流民过境的地方巡逻几遍，很容易就能找到试图指挥他们的天人，也是那时，宇文家的人造出了‘神傀’，一种能用人力操作，将天人的内景、丹府剥离出来的道法机关。”
　　“整个过程比我以往经历的任何杀戮都要恐怖。因为那个人唯一收的徒弟掉在流民堆里，被人分吃了。作为一视同仁的惩罚，他逼着那片地界上的所有流民喝下了天人的血，他们的血脉世世代代都流淌着那群天人的诅咒，或是妖化，或是短寿。但同时也拥有足够让我们后代驱使的力量。”
　　“后面的事也就顺理成章。被剥掉内景的天人急需神血去补充，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那些已经变成活天司的流民。而在我们还没到达的地方，那些天人听到消息，开始大肆制作更多的活天司。他们打算把自己的血脉后代用一种隐秘的方法藏在那些活天司里，假以时日，再让他们觉醒过来。也是那时候，终南山的人找到了我们，他们提出了‘正神’与‘秽仙’的说法，正式将天荒下来的天人办成了‘秽仙’，恢复了当时几乎分崩离析的古神仙体系。”
　　“那一年，天下诸侯的王旗汇聚在洛水边上，那个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就捉来了当时在人间四处逃亡的所有仙人。我们收到消息的时候，宇文家的人已经在洛水边上搭建好了犹如长城一般的高台。”
　　在皇甫大夫手指的地方，那条朱砂红色的河流两侧渐渐浮起了深青色的阴影，宛如高台的形状。
　　只是其造型更像是一尊尊截取了半身的神像，只要胸口以下的部分。
　　它们胸口以上的地方似乎还隐藏在更高的天上，让人忍不住深深往天上望上一眼。
　　它们的衣带犹如青山一般倒映入红色的河面，不见一丝筋骨，只用飘拂的衣纹就勾勒出了一群神仙的姿态。
　　这当然是极高的艺术造诣。聂影云仔细观望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这好像也是一个道场吧。”
　　皇甫大夫古怪地笑了两声，“没错。”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们看着它的时候，谁都没有怀疑这一切。那些仙人就被吊在这些当时那个天下最高的高台上，一个又一个的丹炉展示出来，向天下众生揭示，他们是如何炼丹，如何制作天司，如何把活生生的人放在烈火中焚烧，至死也要拘留他们的魂魄的。当时的高台之上，聚集了整个天下最能描绘传神的画师，一幅幅惊悚至极的画作被封在道门的法器里，一刻不停地用白鹤向天下州郡传去。”
　　“洛水边上的鹤鸣足足兴盛了几十年，直到仙俗分流，四海平定，那些白鹤不再留恋那里，才渐渐散去。时至今日，你去洛水边上行走，依然能在一些极为寂静的月夜，看到洛水之中月光照耀着的水面上倒映着那些高台的余影。偶尔还能在河水声中听到一两声遥远的鹤鸣。那都是过去的历史在洛水中留下的影子。”
　　“那个人把所有的东西展示完了之后，他在高台之上宣布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疯狂。他说天荒的人转世投胎下来，不是投到衣食无忧的王侯公卿之家坐享人世间的富贵，就是盯准将来历史上会留下他们名字的人，凭着对历史的提前认知，肆意篡夺他们的机缘，照着自己的意愿随意篡改将会发生的历史。于是那些人在历史上将会长久获得的气运就全归他们所有。凭着这些偷来抢来的气运，他们不止可以在广阔的人世间繁衍生息，甚至还能让他们多出来的子孙后代一代代飞升上天荒，而仙人他们自己则可以在人间的地界上造出无穷无尽的天司与养天司供他们驱使吞咽。”
　　“这个消息只是瓦解了大多数人对我们所有人的敌意。他的下一句话却将当时的历史扭向了一个除了他根本没有人可以控制的方向。他说到了这一步每个人都可以知道将来的历史，他甚至可以给出天荒的人篡改后的历史与原来的历史的详细对照，他清楚每一个活着的人将来的生平，也知道那些死去的人本该拥有什么样的人生。整个世间的生死荣辱都握着他的手上，他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簿，也掌管着所有人的功德录。直到那一刻，我们这一批最早跟随他的人才终于确定，他这些年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一大批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在为他效力。我们这些尸山血海里面杀出来的世家子，可能只是他在这个庞大的天下所下的棋局中的一两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他说他可以把将来的历史告诉天下人，但有一个条件，这个天下必须按照他所说的轨迹去运转。他说独孤信的第七个女儿所嫁的夫婿会成立一个叫隋的王朝，那就必须有一个杨姓的隋朝。他说独孤信的四女儿会有一个儿子数十年后来取代杨家的江山，那就必须要有一个李姓的唐朝。天下人可以从他口中知道人间即将发生的一切历史，但又必须遵循这个历史，他要把天荒的人篡改的一切掰回原地。”
　　“然后他把从仙人身上唤醒的每一个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魂魄塞回到一具具他重新改造过的人体躯壳里，那是新一代的‘神傀’。从宇文家携带着他们祖传的连山藏一脉技艺加入我们那时起，这一切就已经在暗中进行了。我们参与了所有的杀戮，这一刻却像真正的局外人一样，看着那些复活过来的神傀走下了高台，回到了他们应有的位置，继续进行他们在历史上的使命。没有费多大力气，他们就接管了驻扎在洛水边上的所有军队。那个人把我们叫过去，当着天下诸侯的面，我们在洛水的高台上斩下了所有仙人的头颅，用他们的丹炉炼化了他们。那时候的天像是火烧起来一样，夕阳把洛水都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