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记事》燕过南

4、法师

　　说起顾夜的童年，倒不如说他没有童年。
　　他出生在大山中的小村子里。村子不大，四周都是树，大大小小的树，挺拔，茂密。头顶的天空上，总是没有几朵云，碧蓝的天空很广袤，很悠远，像少年一样无忧无虑。
　　可少年终会长大，又怎么能一直无忧无虑呢？
　　他出生时，母亲就辞世了。村子的长老说，顾夜是灾星，把自己母亲克死了。村子里的人要求顾夜的父亲找法师来做法事。
　　法师说，只要把顾夜关在漆黑的屋子里，用竹藤打七七四十九下，打上个一百零八天，便能把顾夜命格里的灾星打散。打完后，用熏香绕着顾夜转三圈，就算是驱邪完成了。
　　还有一项特殊步骤，要再娶一位新娘子来冲喜。
　　顾夜的父亲顾丰收是不相信这种说法的，但没办法，村子里的人极相信这些无厘头的琐事。一个个挤在家门口，叫嚷着“处置灾星，驱赶厄运”诸如此类的话。白天闹，晚上闹，不眠不休，无穷无尽。
　　熬不过这日日夜夜的折腾，顾丰收只得答应下来。隔日，热心肠的村民就送来了竹藤，捆妖绳，困妖锁，驱魔符咒。都是去寺庙里求来的，开过光。
　　哪有什么妖啊，只不过是拿来甩开自己做错的事罢了。
　　顾丰收看着这些东西，不知应是喜是忧。
　　不久，法师又来了。摆了个法阵，来囚禁灾星的灵魂，避免他霍乱世间。
　　村民门感激不尽，家家户户邀请他参与晚宴。那法师也不收敛，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村民和法师离开后，顾丰收拉着顾夜稚嫩的小手，推开门，进了还算完好无缺的房子。房子住了几十年了，大部分还是用石头随随便便搭成的，只有少数房梁是用木头。木头也不甚坚实，顶着这件屋子显得很吃力。家里手头紧，也就不在浪费钱维护了。
　　房子跟人一样，你不倒，它不塌。
　　“爸爸，我真的是灾星吗？妈妈真的是我害死的吗？”顾夜的声音很轻。
　　“怎么会呢，妈妈是为了你，才选择去天上做指引你的一颗星的。”
　　“那为什么别的小孩子总说我是扫把星，说我......”顾夜哽咽了，话被泪水淹没下去。
　　顾丰收叹了口气，他知道顾夜要说什么。其实不光是顾夜，就连他而言，妻子的离去也是无法挽回的一道伤口。
　　伤口很长，很深，就算愈合了，也还是会有疤。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摸了摸顾夜的头：“他们只是太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妈妈了。”
　　顾丰收自己也不知晓，这个谎言到底有多假。
　　顾夜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没有情绪的参杂，只是哭，一个劲地哭。
　　顾丰收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无助，自己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说能做什么。
　　“哭吧，哭吧，让眼泪冲洗一切吧。”顾丰收盯着窗外，感觉眼睛暖呼呼的，“哭吧，哭吧......”
　　窗外，漆黑的天空中找不到一丝亮光，有的只是黑，席卷而来的黑。
　　死寂中，恍然间有水滴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很密，很急，想必又是哪位法师手下可怜的妖魔吧。
　　天蒙蒙亮，顾夜就被拖起来，扔进了自家的茅草屋，门口用铁门锁死了。茅草屋被休整过了，没有一处透光。
　　顾夜绝望地嘶吼着，全身上下都被捆妖绳缠得紧紧的，动弹不得。他的眼睛被布遮住。他第一次感受到黑暗到底是什么。
　　屋外的人叽叽喳喳，自顾自的议论着。
　　“啧啧啧，顾丰收可真是有好运气，生了这么个乖儿子。”
　　“怎么，你也想要？”
　　“别，别，千万别。这福气我可消受不起。”
　　一阵又一阵讥笑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
　　“王桂芳，你够了没有！”顾丰收终于忍不了了，手紧紧握成拳头，几根青筋剧烈地跳动着。
　　“哟，生气了？”那个叫王桂芳的很不服气，“造孽还不让人说了。”
　　顾丰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里燃起火焰，所及之处寸草不生。
　　王桂芳也盯着他。
　　无形之间，一股杀气油然而生。
　　“行了，少说两句。”不知哪蹦出个和事佬来，及时制止了这场斗争，把王桂芳往后拉了几把，“不好意思啊，丰收哥。”
　　顾丰收转过头，接着听着那个身上还有酒味的法师传授如何驱邪的妙法。
　　“你啊，真是作妖，生了那么个儿子。”法师挥舞着手，神神叨叨地说着，“不过啊，幸好你遇到了我。我可是长老的真传弟子......”
　　后面的话顾丰收没听清，也不愿听。
　　谁爱听一个酒疯子撒酒疯，莫须有的吹嘘？
　　可笑的是旁边围观的村民听的一个比一个认真。他们但凡能听进去些有用的，也不至于听着个酒鬼半是真话半是酒鬼的乱叫，
　　法师说完后，周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很响亮，却震不醒愚昧的灵魂。
　　“记住，一定要在正午时分打，不要错过吉时。还有，绑在你儿子身上的驱邪圣器不可动。打一定要打足七七四十九下，贴在门上的驱魔符咒在这一百零八天不可摘除。”法师一口气说完，还在喘气，又着急地说“贫道去也，去拯救更多苍生。”话刚说完，起身边跑了。
　　一帮人连忙跟上这个自称真传弟子的酒鬼，嘴里还不停念叨着“谢谢大师，拯救我村。”
　　原本热闹的院子里一眨眼就变得十分冷清，原本听不清的嘶吼如今格外的刺耳。
　　这嘶吼声早就没了原来的尖锐，沙哑无力，但不知怎的，顾丰收的心犹如被刺穿了的疼。
　　太阳一步一步慢慢爬上最高点。
　　正值夏季，太阳毒辣辣的，放眼望去，这个小山村里只有数不尽的葱郁，还有流不完的苦楚。
　　时间差不多快到正午了，顾丰收拿着竹藤站在烈日下。
　　如果太阳光能一直这么亮就好了……
　　顾丰收缓缓走向那扇铁门，看着那不知画的是什么东西的驱魔符咒，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皱了皱眉头，掏出那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门吱吱呀呀的开了。顾夜听见动静，又开始挣扎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言语。
　　门又关上了。“夜夜，你不要怪我，爹也没办法。”
　　顾夜迟疑了，嘴里依然在发出声音。
　　顾丰收举起竹藤狠狠地抽了下去。
　　“啊——”
　　顾夜明白了，疼痛让他明白了。
　　“一......”顾丰收别过头，重新举起竹藤，又狠狠砸下去，“二......”
　　“啊——”
　　又响起了凄惨的叫声。
　　......
　　夏日的阳光很亮，照亮了整个世间。
　　可是啊，耀眼的阳光何时才能长长久久的照在心里呢？
　　一，二，三，四......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四十九下不长，一百零八天也不长，可少年的天真却很短。
　　一百零八天结束了，五千二百九十二下竹藤结束了，顾夜的噩梦也结束了，少年的天真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在第四十九天，院子里又围满了人。法师说，在这第四十九天，要让全村人一起见证，才能完全驱散灾星。
　　顾丰收当着全村人的面，进了门，又关上门，打下了最后这四十九下。
　　全村人一起数着，一，二，三，四......四十八，四十九。
　　顾丰收轻轻抱起满身是血的顾夜，在全体村民面前把他身上的枷锁解开了。然后捧着燃起的熏香，绕着顾夜转了三圈。
　　熏香带起烟雾，抓走少年的无忧无虑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
　　身锁已解，何来解心锁。
　　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好像吧，应该吧。
　　从那天起，顾夜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在逼问父亲为什么，也不在追究原因。
　　他不再和别的孩子玩耍，只是一个人坐在田野里，湖边，久久地望着天空。
　　一望，就是一个下午，甚至一天。
　　天空没变化，田野没变化，湖水没变化，变化的可能只有顾夜那颗心了吧。
　　他像是接受了一切，又像是忘却了一切。
　　童年好像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