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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卖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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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路上的流民却是渐渐的少了,到冬月初十时,我们听到了一个消息:金兵起了内乱,率军亲征的金国皇帝在阵前被杀,金兵已经在向北退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我和玉儿都是又惊又喜。可等欢喜过了,我们又发起愁来。当初听到金兵要渡江南征的消息,爹娘便匆匆收拾了细软带我和玉儿向临安逃,如今爹娘已死,财物也被劫掠殆尽,只剩我们两个孤女该何去何从呢?
玉儿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姐姐,我们回扬州去好不好?”
我无言。我何尝不想回去,可现在我们身无分文,怎么回去?若还象来时那样一路走回去,只怕不等回到扬州,我们都会成为路边的饿殍。
将玉儿搂进怀里,我轻声安慰着她,“我们身上没有盘缠,怎能回去?眼看再有两日就到临安城了,等到了临安,我想法挣些钱,等攒够了盘缠我便带你回家,好不好?”
玉儿在我怀里轻轻点头,我知她定是又哭了,便静静的搂着她坐在路边石块上。
我们正搂在一起暗自神伤,耳边却听得有人喊我的名字,“云大姑娘?”我忽的抬头一看,面前站的却是原来的邻居乔大。
乔大问我为何流落至此,我细细的告诉了他,只略去爹娘被杀一节不提,只说是跟爹娘走散了,要到临安城里去寻找。
那乔大听我说得可怜,也颇为感叹,听说我要去临安,便道:“我现在临安城内开了一间小小的铺面讨生活,本是出来收账的,不想遇到姑娘,大姑娘若不嫌弃,可随我同去临安,我自当帮你打探你爹妈的消息。”
我正愁剩下的路程不知该怎么走,听了乔大的话,心里好不高兴。虽然乔大多年不见,只能算半个熟人,可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当即便向乔大行礼致谢,与玉儿随着乔大向临安城行去。
又走了两日,我们终于看到了临安城楼。乔大见天色已晚,便安排我们在城外一间小食肆里吃饭,自己跑到城门附近去打探。不多时,他转回来说城门已关了,只好明天再进城。
当晚,我和玉儿随乔大投在城外一家小客栈里胡乱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乔大却不在他房中。我问小二可知乔大去哪儿了,小二说乔大一早出门进城去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等了半日,乔大方才回来,说是先去家里安排了一下,一会儿带我们去他老娘那里歇息。
进了城,乔大带着我和玉儿穿城绕巷,来到一处小小的房舍前。刚将门环拍了两下,黑油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青衣小鬟站在门里打量了我们几眼,随即扭头向门里喊“妈妈,人带来了。”
乔大刚带着我们走到院子里站定,就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一个穿绫裹罗的富态老妇走了下来。她走到我和玉儿身前站定,拿着丫鬟递来的眼镜,只管细细的打量我们。
我被她看得浑身发毛,玉儿也只管往我身后躲。我们正不自在时,那老妇却放下了眼镜,向立在一边的乔大问道:“就是这两个姑娘?”,见乔大点头称是,她又拉了我的手说:“好可怜见的,扬州城那么远,亏你们一路走了来。”说着,一叠连声的叫丫鬟带我们去歇息,登时就有两个俏丽的丫头过来,带了我们去。
我悄悄打量着房屋摆设,这里外面看着不甚大,可里面却别有乾坤,前后有两三座楼房,四周厢房环绕,院子里颇植了些花草,此时天气寒冷还看不出来,想来春夏时景致一定不错。
两个丫鬟将我们带到楼上一间小小的花厅内坐下,又倒了两杯茶来便退出去了。玉儿见几案上放了几碟子细巧点心,便有些意动。我悄向她摇摇头,她脸一红,赶紧低头坐好。
一杯茶还未喝完,那老妇人便带了两个丫头进了花厅,我和玉儿忙立起身。
一时见了礼坐下,我便问起乔大来,那老妇人却道:“哪个乔大?”
我一下子惊得立起身来,“就是引我们姐妹到这里来的那个乔大。”
老妇人又道:“他说是你们亲爹。”
老妇人的话便如一个炸雷一般,轰得我几乎魂飞魄散。勉强定了定神,我又说:“我姓吕,他姓乔,原是我家的邻居,在路上遇见的,因见我们与父母失散,便说带我们到临安城来寻找。”
那老妇人一边点头一边道:“原来恁的,你们这两个孤身女儿,无脚蟹似的,我索性与你们说明吧,那姓乔的把你们卖在我家,得银七十两去了。我这里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的,家里虽有两个出色的养女,奈何年纪渐大,因爱你们姊妹生得齐整,把做个亲生女儿看待。待你们长成,包你吃好穿好,一生受用。”
她的话还未说完,玉儿早已嚎啕大哭起来,我的眼前也是金星乱冒,气得浑身打颤。那老妇人见我们如此,也不劝解,直接吩咐两个粗壮的丫头将我们扶到一个小房间里,将门拉上,径自去了。
玉儿瘫坐在地上大哭,我呆坐在她身旁,也是没了主意。
一时想起爹娘,只恨自己当日没有随他们而去;一时想起乔大,又恨不得生食其肉。
玉儿见我不动不语,爬过来抱着我的肩头摇晃,“云姐姐!云姐姐!我们怎么办呀?”
我一把抱住玉儿,“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轻信乔大那贼子的话。”
一时姊妹两个坐在地上抱头大哭。哭够多时,我见天色已黑,地上又凉,便将玉儿扶到床上坐下,自己去门外查探。
外面走廊上静静的并无一人,我轻轻摸到楼梯口,却被一道木栅子门阻住了,门上一道锁锁得紧紧的。从栅门缝隙里觑眼看去,楼梯拐角处贴壁立着一个大汉,头上却戴着个绿头巾,想是这里的龟奴。
我心里凉了半截,只得退回廊上倚着栏杆向下望去,这里是三楼,楼下两层也并没什么人来往,只楼下院子里偶有一两个丫鬟经过。
我怏怏地回到房里,玉儿一见我进来,忙忙地奔过来问,“姐姐,可能逃脱?”见我摇头,她踉踉跄跄地退回床边坐下,拽着床帐啜泣。
我心中又急又怕,凳子也坐不安稳,索性起身在地上踱步思量。看来今夜是无法逃脱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安顿下来,以后再设法出去。
主意一定,我也坐到床边,俯身将伏在枕上流泪的玉儿扶起,对她肃容说道:“玉儿,我们姊妹时乖运蹇,落到这烟花之地,只怪姐姐无用,无法护得你周全。我已拿定主意,若我们果真无法逃脱,姐姐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一定将你送离这火坑。”
话还未说完,玉儿早已哭倒在我怀里,我却再未流泪,只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想办法,保住玉儿”。
天色将明时,哭累了的玉儿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我将她的鞋子脱去,又把床内的一床锦被抖开给她盖好,自己便也和衣躺下。
梦中恍然又回到了逃难的路上,先是看见爹娘立在前面冲我微笑招手,我向着他们飞奔而去,却总也跑不到他们身边;接着又看见路上所救的少年被那追捕逃犯的小将军捆绑而来,那少年指着我说“她是我的同党”,我惊慌奔逃,却听见四面都是喊杀声,我吓得大叫起来,立时醒了。
喘着粗气坐起身,只觉得身上冷汗涔涔,心里怦怦乱跳个不了。望望窗外,天色已经大明了。
我见玉儿睡得正熟,便不叫醒她,用屋角盆架上的手巾抹了一把脸,又向镜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我跨出门去。
楼梯口的木栅门早已开了,门边立着一个小丫头,我招手将她唤来,让她去向昨日的老妇通报,说我想见她。那小丫头答应一声,锁了木栅门去了。我回身到屋内坐了半晌,那小丫头却推门进来,笑盈盈地说“妈妈让你过去。”
随小丫头出了门,我见她仍将楼梯口的木栅门仔细锁好才又继续前行,心内不由得凉了半截。这里的人防备如此小心,我们若想逃跑岂不是难上加难?
下了楼,又穿过一进庭院,小丫头将我带到另一栋楼房前便住了脚,指着二楼道:“妈妈就在上面,姐姐自去见吧。”说完回身径自走了。
我见那楼房侧面一架小小楼梯,婉转蜿蜒而上,连通各层走廊,便顺着楼梯拾级而上。
刚到二楼,一个系着鹅黄长裙的艳丽女子便迎了上来,亲热地拉着我的手笑道:“妹妹来了,快些进来。”她嘴上说着,脚下也不停,拽着我的手进了第二间屋子。
屋子里只有那老妇并两个年轻女子,系鹅黄长裙的女子将我拉到老妇面前站定,便自去老妇右手边椅子上坐下。
我向老妇道了个万福,那老妇抬手指了一张椅子让我坐下,随即问道:“姑娘有甚话说?”
我勉强堆笑道:“昨日匆忙,不曾问得妈妈尊姓,还请妈妈见谅。”
那老妇笑道:“我们行户人家,哪里有什么尊姓?我姓刘,在家行四,人都叫我刘四妈。”
我见她语笑晏晏,便复起身到她面前跪下,低头道:“刘妈妈,我姊妹二人原是扬州人氏,因金兵南征,随父母逃难,路上不幸与父母失散,又被奸人所害,流落至此。还望妈妈高抬贵手,放我姊妹出去,待我找到父母,定将卖身银两还清,另外还要重谢妈妈。”说完,我深深磕下头去。
那刘四妈听了我一番言语,非但没有翻脸,反倒叫那几个女子将我拉起来,坐到她身边。
她端起一杯热茶递到我手上,又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哄我呢?自从鞑子南征,从北边逃来的人口成千上万,你却上哪里去寻找?你姊妹一出了这门便如鱼龙入海,我却上哪里找人还钱?到时我那七十两银子岂不是白仍到水里,连声响也听不见了?我劝姑娘安心住下,我这里多有王孙公子来往,等你结识几个贵人,再请他们帮你寻找,岂不两便?等找到了你父母亲人,我定放你出门,决不阻你与家人团圆。”
听了那鸨儿的一番话,我心里不禁冷笑,刘四妈出了大价钱将我姐妹买下,岂肯轻易放人?我还幻想着她能可怜我们姐俩的处境放了我们,这可真算是痴心妄想了。
刘四妈见我低头不语,便又说道:“姑娘细想想,我的话可有道理?”
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和惶恐,我抬头笑道:“妈妈既然这样说,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是一件,我妹妹今年才只有十二岁,妈妈莫要逼她出门见客才好。”
刘四妈笑道:“那乔大说你今年十四岁,你妹妹十三岁,原来竟是哄我。”
我点头道:“我已满十四岁,但我妹妹刚过十二岁,实不满十三岁。”
刘四妈低头沉吟半晌,又问道:“依你说,几岁才可见客?”
我想了想,“十三岁可好?”
刘四妈点头道:“就依你。”
我又问道:“我们既入此门,原来的名字必不能再叫了,敢问妈妈要为我们姊妹改个什么名?”
刘四妈指着身边坐着的三个女子笑道:“这是你三个姐姐”
又指着刚领我进来的女子道:“她叫庆春”指着另两个女子道:“那穿红裙的是秀月,穿泥金撒花裙的是金儿”。
又看着我说:“我肚里没什么墨水,你姐妹两个的名字仓促不曾起得,待过两日请个先生另起。”
我放下茶杯说道:“不必麻烦了,我已想了两个。”见窗边小桌上放着笔墨并几本账本,便走过去,将笔吸饱墨,抬腕在纸上写下“绿云、翠羽”四字。
转身将纸递给刘四妈,那刘四妈眼睛登时一亮,拍手笑道:“原来姑娘识字,如此甚好,这两个名字也好得紧,就用它了。”
我见刘四妈答应了,便起身给她们重新见礼:“绿云拜见妈妈并诸位姐姐,以后还请多多照应我姊妹两个。”
刘四妈欢欢喜喜受了我一礼,又叫来一个小丫头说:“她叫绡儿,就让她侍候你们姊妹吧。”我点头称谢。
待穿房绕户回到房中,玉儿却还在酣睡。我打发绡儿去取衣裳,随即掩了门,轻轻将玉儿摇醒。
玉儿揉着眼睛坐起身,问道:“姐姐,怎么了?”
我理着她散乱的头发慢慢说道:“我刚去见那鸨儿了。”
玉儿登时瞪圆了眼睛望着我,我不敢看她,只低低地说:“我已答应她留下来了。”
玉儿万不料我会说出这话来,拨开我抚弄她头发的手说:“姐姐说甚么?”
我黯然地看着她道:“早上我已打探过了,这里关防紧密,实在难以逃脱。况且爹爹和娘又已不在了,我们即使逃了出去又能到哪里容身呢?我已求了鸨母,在你未满十三岁之前不必见客。”
低头沉默了半晌,玉儿才轻声问:“那姐姐你呢?”
我强笑道:“我自是要去接客挣钱的,你放心,我定在你满十三岁之前挣够银两为你赎身。”
玉儿扑到我肩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姐姐何必自苦如此?”
听玉儿这样说,我心中更是凄凉,不禁喃喃道:“不如此又能如何呢?”
一时绡儿捧了衣裙进来,见我们姊妹相拥而泣,便来劝解,又打来热水让我们洗脸更衣。还未收拾完,刘四妈又领着两个小丫头子捧了两匣子脂粉首饰送来。她见了我和玉儿换上衫裙的样子,越发喜得合不拢嘴。
梳洗毕,绡儿捧来早饭,我拉她一起坐下吃,她却死活不肯,只说:“妈妈规矩严苛,不准我们如此。”我只得作罢。
吃罢饭,待绡儿收拾了出去,我便低低地将早上与刘四妈说的话给玉儿讲了一遍,嘱她万不可泄露我们父母已经亡故的消息,玉儿点头称是。我又告诉她改名的事情,她也无异议,从此我们两个就以绿云姐姐、翠羽妹妹互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