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连舟》宁蓦

113、同衾共穴

　　于逸风楼中，他抱来好几坛六月飞絮。此刻喝酒对他有害无益，柳飞嫣却没有阻止他。让他去吧，一切，说不定都是最后一次了。
　　寒冬，窗门大开，他为柳飞嫣倒酒。
　　“飞嫣，来，今晚就陪我喝个痛快。”
　　“好。”她没有拒绝他，径自举起酒杯，喝的比他还要快。
　　她放下酒杯：“云落怎么不喝？”
　　“好，喝！”萧云落丢下酒杯，拿起大碗，一碗一碗干下。似是要在今天将一辈子的酒都喝完。不错，今后再也喝不到了。
　　他开始有点醉了：“飞嫣不要拦我，今日，非把这些酒全部喝光不可。这六月飞絮，乃人间极品。今日不喝，以后就喝不到啦。”
　　说完，他大笑着，举起碗来大口喝酒。
　　“我死后，飞嫣可要记得在我坟前多敬几杯水酒呀！”
　　“好。”柳飞嫣端起酒杯小口喝酒。
　　她脸上笑着，心中早已泪流满面。
　　你的坟前？你死了，你以为我会独活？你以为我活的潇洒，每年在你坟前敬酒？好不容易生而同衾，却要生离死别，我和你，必定要死而同穴！
　　地上凌乱散落酒坛，萧云落只觉得一股股温热从腹中升起，全身也没那么难受了。他起身，取过沧海剑和巫山剑。
　　“飞嫣，陪我浅雨亭舞剑。”
　　“好。”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
　　伸手接过巫山剑，双双上了浅雨亭。拔剑，两柄绝世宝剑于月光下流光四溢，青芒流窜。仿佛是知道自己的主人将要离开人世，剑光忽地暗哑，隐隐也透着悲伤。
　　萧云落不管，他举起剑：“飞嫣可愿陪我一同舞剑？”
　　“奉陪到底。”她举剑一个斜刺，给他一个下马威。
　　“好！”他全身的疼痛似乎突然消失，豪气凛然，舞剑如风。
　　她一身雪衣翻飞，他一身青袍舞动。于一轮圆月映衬之下，如痴如狂，畅快淋漓。
　　他们两人在浅雨亭旁桃花树的舞剑有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在寒冬，没有一次是在夜晚。
　　那时，他一身白衣，笑着要自己收下巫山剑。为了自己一句话，苦苦思索对付杨家剑法的方法。于是，他们舞剑，他们喂招，于片片桃花瓣下。一身的落英缤纷，迷乱了谁的眼。
　　那时，她不能说话。心有灵犀，日日在他掌心划出千言万语。一阵痛快淋漓，他说飞嫣你骗我，你的剑使得这么好。他低头，宠溺的看着她，笑意融融的眼，要她对自己说那句话。最终，她还是没有说。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他虽然强打精神气，但谁都看得出，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底气。他已经不常出门了，偶尔走上一段路，任谁都看得出，他的脚步很虚。他从来不皱眉，不说一声痛。但谁都知道，他的痛，直入骨髓，如万蚁噬骨般痛不欲生。
　　这煎熬，使他再也睡不着，忽然开口，眼中有惶惶不安。
　　“飞嫣———”
　　“什么事？”她用无比温柔的声音问他。
　　他眉头一皱，不说话。她心中一阵抽搐的痛，云落，你可是痛的睡不着了？
　　“往生咒——”他踟蹰许久，说出这几个字。
　　“我知道你不喜欢，已经不再抄写诵读了。”她俯身，声音轻的只说给他听。
　　“不，飞嫣。你抄写诵读了无数遍往生咒，死后必将前往西方极乐。而我，满身血腥，还撕了你为我抄写的往生咒……我怕是要下地狱去的。下地狱我并不怕，只是，原本想着在黄泉路上等着，多孤寂也好，总能等到飞嫣的。我刚才忽然的这么一想，我怕是等不到飞嫣啦。这，这可怎么办才好？”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她却感到他的手很无力。
　　再也见不到，再也见不到！他不敢想，他怕了，他头一次怕死了。他在怕，他并不怕下了无边地狱，他怕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
　　“不会的云落。”她柔声安慰，“那些往生咒，诵读的，抄写的，我都是为你清洗杀孽，而不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不会的，放心。”
　　“真的？”他不确定，于是她赶紧给他肯定。
　　“是！难道云落不信我？”
　　“信。”他的表情舒展了。握着她的手，眼前全是她的笑颜，他终于沉沉睡去。
　　长夜将近，烛影摇红。
　　这四十天来，他的睡眠一天比一天的浅。时常半夜梦回，被全身剧痛弄醒。看着这摇摇的烛光，他再也睡不着。
　　这四十天来，每天他看着柳飞嫣的脸，握着柳飞嫣的手入睡。醒来，眼前就是她绝美的睡颜，手中紧握的是她的手。只需要一伸臂，就能拥到她，感受她的体温，闻到她的气味。一睁眼，看到身边的她，羽睫轻颤，呼吸均匀。心中大石一放。她就在身边，触手可得的距离，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啦。
　　如此，甚好。
　　这样，就够了。
　　萧云落，满足了。
　　日复一日，她陪着，对他展开他最爱的绝美笑颜。夜夜，枕边细语，萧云落爱柳飞嫣，至死不渝。萧云落爱柳飞嫣，至死不渝。
　　他怕，怕自己死了这句话就再也不能说给她听了。这一辈子的爱，他要抓紧时间说给她听。柳飞嫣，萧云落爱你，至死不渝。
　　那一刻，看着他眼中的深情，柳飞嫣在想。永远有多远？一辈子又有多长？直到啊，那沧海也变成了桑田，那盛世的烟花也落尽了，他和她都化骨成了灰……她才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是会被刻在心底最深处的，永世不忘。这份情，短短只走过四年。却，永世铭记，万古不朽。
　　这花娇月艳的倾城容颜，终会破败成桃树林中泛黄的枯叶。
　　那些难以书写的誓言啊，总会流逝如眼中不见的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