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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庚日戌时,东井柳下。
      柳闻早已买了两碗茶,坐在树荫下安静地等着了。赵旭在他身边来回踱着步子,相比之下显出几分急躁来。
      “述之,我看我们还是回去为好。”他忧心道,“木水姑娘再怎么深明大义,毕竟也只是个九岁的小女儿。她现在不是有来王族的内室了么,有来人又怎么会轻易放她出来?哪怕她当真是一心想着复兴颜室,来找我们也可能是受了有来人的骗。有来王后打着东西修好的名头牝鸡司晨,收买大颜旧臣,万一木水姑娘是被她利用的呢?木水说是遇见了文武兼济的志士,约了他与我们见一面。但与她同来的,也可能是有来的细作啊。述之,你我今日若是被有来人认出来,日后便只有自尽与投敌两条路可选,连托病还乡都不能了。”
      “赵兄。”柳闻静静地听他说完,“先前袭你那女子,我托人打听了,是有来的公主,有来王的长女。她向我许诺了你的性命,前提是——告诉她,木水姑娘的行踪。我一时情急,竟让那有来人如愿了。木水姑娘前日来找我,我向她提及此事,她不认为我怯懦,知我挂念你心切,反倒赞我重义。赵兄,这般女子,我不能弃之不顾。”

      庚日戌时,东井小巷。
      “公子,您三思啊。”董愿身后跟着两名侍从打扮的男子,其中一人沉默寡言地只是跟着董愿的步子,正是前几日在酒馆被他派去查栾华的人。另一人絮絮叨叨地劝说着,帮征博引地就大颜兴衰的角度劝说董愿不要去暴露身份,说道动情之处,不禁落下两行泪来。
      董愿耐心地听着,随着对方的语调的转和频频点头,似乎很是动容。三人说着,脚步一转,已然来到了柳下。

      赵旭第一次听说自己死里逃生还有这般缘故,一时间竟没能说得出话来。良久终于叹了口气:“罢罢罢,就陪你们闯这一回!”说完回身,正要拂摆坐下,忽然看见眼前不远处的来人,神色一变。
      “丹王殿下!”
      原来董愿正是当朝大颜皇帝幼子,萧元。
      东井并不是什么好的谈话场所,只因木水作为唯一单向的中间人不可协商,所以一行人只得听她的意思。几人迅速相认后,急需一个合适的谈话地点。柳闻提出自己的集曹府并无亲眷僮仆惊扰,带着妻兄与丹王便立即前去。
      赵旭本就是骑马赶来的,此时也是自行骑马回去。萧元贵为皇子,并不是市井中人能见过的,但为保险起见,还是与柳闻同乘了一辆牛车前去。萧元带着的那沉默寡言的侍从——据称姓宁——为他们找了车,自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牛车绕过一个拐角,宁先生忽然抬头,望向远处一
      虽说是侍从,但毕竟也是皇子贴身带着的人,柳闻丝毫不敢怠慢了,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那位宁先生的回礼守制而不显刻意,端的是大家风范。然而此人柳闻从未见过,伏青也并没有什么姓宁的世家,因此对于此人的身份,柳闻也毫无头绪。
      他想不出木水是怎么遇到丹王殿下,又是怎么在群狼环伺的情况里活下来的。她一心想要击败有来、振兴颜室,却连撒谎都不能,有来人留着她做什么呢?
      他们与丹王殿下相会的时间地点是木水定下的,要是有来人对她有所怀疑,此刻大概早就在这里伏击了。既然没有,小姑娘兴许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她是怎么做到的呢?牛车行地缓慢而笨重,在转弯时忽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柳闻连忙去关心丹王。
      丹王很好,他什么事都没有,甚至有闲心赞许柳赵二人忠心。国恨家仇太过浓烈,不是能在市井阡陌中轻易开口的话题;他们的中间人出身贱籍,谈论她又太过轻浮。柳闻一时间找不出话头,倒是丹王殿下一路上都在平易近人地向他询问几位前朝旧臣的近况。
      伏青城破至今不过数日,昔日旧友已多离散,柳闻心下伤怀。好在丹王殿下这般人物还没放弃,想来伏青复兴在望。
      至于木水,她是个好姑娘。柳闻会来赴约,本单单是为了还她的情,从未想过能因此联系上丹王殿下。可惜她天生体质特殊,旁人问她问题,她只能如实回答,之后可不能再让她见丹王殿下了。
      希望她平安无事。

      “庚日戌时,东井柳下。”兰山若有所思道,“水儿,你可知道你把贴身的帕子给了什么人?”
      木水诚实道:“不知道。”总归是个不满有来暴政的志士。
      兰山叹了口气:“那你可真是好运气。你一个姑娘家,把自己贴身的帕子送人——”
      不知检点。木水在心中接道。任谁都会这么说的,不是么?一个姑娘家,把自己贴身的帕子送人,除了向对方表达爱慕,还能是为了什么呢?谁都知道的,没必要问,没有人会问——
      “——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复国。木水死死咬住嘴唇,把这几个字吞回肚子里。
      她知道了,木水心想,不可说,不可说。
      一不留神间,一股寒气颤抖着,从木水的胸口直冲天灵。她一哆嗦,气音忍不住泄了出来:“自然……”又连忙一口咬住嘴唇,用力过猛以至于直接见了血。
      兰山向她伸出手,木水痛极,神思恍然,轻而易举地被她捉住了双手,反剪在身后。她动作温柔,却用着不容人反抗的力道,左臂按住女孩的双手将她圈在怀里,右手食指探向木水未受伤的嘴角,强硬地按进她口中,扳着后槽牙把木水紧闭的牙关生生撬开。
      “……是为了复国。”木水含混不清地说。她想不通兰山为什么会问这些,但是自己的目的已然暴露在敌人面前,便如河蚌被尖刀撬开硬壳露出软肉,便如受惊过度的兔子向压住自己的野兽展示脆弱的喉管与腹部,但求死得痛快。
      “戌时已过,你可没去赴约,你是想让那位公子见别人。若我要问你,去赴约的人是谁,你可要怎么办呢?”
      “但求一死。”木水说着慷慨激昂的话语,但下颌被掰得麻木酸痛,吐字依然含混,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孩。
      “你打算如何求死呢?你现在完全被我摁住了,可没法腾出手自刭。”说这话时她察觉到怀中的姑娘试探性地挣扎了一下,不禁弯了弯嘴角,一面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一面把手从小姑娘口中抽出来,轻轻抹上她下颌,“你要是想咬舌自尽,我就卸了你的下巴。那时候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好不好?”
      “不,不能……”木水听见兰山在自己耳边叹了口气。下一刻,兰山弯起指节抹掉了她脸颊上滚落的泪珠,木水才恍然意识道自己已然哭了出来。她早就说过但求一死,但似乎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跑不掉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木水不是男子,但钦慕古之君子的行事为人,也向来习惯用这些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然而对于女子,特别是美丽的女子,一切都是不同的。当佳人流着泪放弃挣扎与抵抗,谁还需要再去伤害她?因而她们这种人生而拥有把泪水当作盔甲的能力,这种时候她们当然能哭,最好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生怜惜,便如木水现在一样。
      “别哭啊,木水。你不想回答这个,那我问你点别的好不好?”
      或许是因为两人贴得太近、太紧了?当兰山念她的名字时,木水的胸腔都随着兰山的话音微微震动。这不知检点的女子平时都唤她“水儿”,用着跟叫唤狗一般的轻浮的儿化音。此时兰山认真地念她的名字,似乎显得郑重过头。
      “好。”还有什么问题,比起供出她背叛有来的从犯更重要呢?
      “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兰山道。
      木水一双秀目疑惑地睁圆了。意料中的刑讯猝不及防地变成了温和的家常,她紧绷的身体突兀地放松,全身因此不自控地微微痉挛。
      “哥哥很好,他对谁都很好,对我特别好。我会一点点易容,就是他教我的。我小时候想溜出去看看,但是潇湘馆里头的人都认识我,可出不去。哥哥他知道了,悄悄去求曲刃姐姐教他,然后回来教我。”
      “有一些客人,哥哥不喜欢。他们来的时候,我呆在哥哥屋子里,锦娘怕他们看见我,就不会让他们进来。但是有些客人拦不住,或者她不想拦,哥哥就把我藏在柜子里,他……”
      “够了。”兰山认认真真听她讲了一大段日常琐碎,丝毫没有出言打断的意思,听到此处却突然出言阻止。她感到压在自己肩上的力量一点点加重,心知木水在不知不觉地放松,便不动声色地松开了紧扣她手臂的左手,顺着她的胳膊轻轻下移。
      “对不住,木水。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兰山温言道。
      木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钳制她的手已然松开。她感受到自己四肢五骸都淌着一种酸痛。她不讨厌这种感觉,那种酸痛甚至令她感到无比轻松,因为那宣告着折磨的结束。当她拒绝转达“神”的启示时,疼痛首先会出现在她的心口,然后再朝着她的手指尖与脚尖蔓延,伴随着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令她恨不得与自己的肉身分崩离析。
      她开始说话,于是一切都过去了。细细密密的疼痛踩踏着她的身体离去,同时也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木水顺从地瘫软在兰山怀中,听到耳边人若有所思道:“况且这种事,我也不想知道。”
      “哥哥不是……那种人!”木水显然会错了意,却少了争辩的气力,“他是为了我。”
      这倒是个有良心的,兰山心道。她把人轻轻放下,转身去捞汗巾:“好孩子。你不晓得,多少比你大了一轮的人还没你有担当。”
      “为什么?是担心自个偿不了情,所以都不敢认么?”
      “兴许是。”兰山麻利地用绣了花的帕子擦了木水身上的冷汗,给她换了身干燥衣裳,把人包进被窝。直到木水被暖意一层层包裹,才意识到自己前一刻正冷得发抖。
      “若是不敢认,这情意一辈子也还不了分毫。我只怕我欠哥哥的实在太多,要是我能跟他换换就好了,让我做潇湘馆的小倌,说不定能有好人家看上,把我们赎出去……”木水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
      “为什么非得出身在潇湘馆呢?”兰山插嘴道,“看看咱们有来。我爹——我父王定的,一个男人只能嫁娶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只能嫁娶一个男人。你们兄妹长得这么好,要是生在有来,准有一堆年轻姑娘小伙排着队要娶你们或者嫁给你们呢。”
      “反啦,女子用‘嫁’,男子用‘娶’的。”木水从被子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轻。
      “没啊,我们这儿都可……”
      兰山整理好换下来的衣裳,扭头一看,小姑娘居然已经睡着了,微微扬起的嘴角上摇曳着烛影。兰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扭头吹灭了那支作乱的蜡烛,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榻,轻轻抱住了一团起伏均匀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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