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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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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水只记得自己最后用力推了什么人一把,然后便从高空掉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哪怕是在坠落的濒死感受下,她仍然舍不得闭眼。
似乎是为了再看一眼谁的背影。
“砰”
她坠入了水中。在一声磅礴的巨响之后,她再没能听见任何声音。
海水,还是海水。除了涌动着的深蓝色,再无别物。木水本能地想要吸气,然而空气在她口鼻前堵得严丝合缝,眼前翻涌着的蔚蓝与腥红逐渐被黑暗取代。
她兀地睁开眼睛,被明晃晃的火光刺痛。禽集饶有兴致地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小姑娘开始用力掰他的手,才把捂在木水口鼻上的手松开。
木水一逃脱禁锢,就不管不顾地弹坐起来,剧烈地大口喘息。禽集放开她,拿起匕首侍弄起了烛火。
良久,木水终于缓过气来,在一阵眩晕中跌回榻上。她闭着眼,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开始会回忆起片刻前所见的事物。这里也是一间军帐,但比兰山的更气派些,大概是禽集自己的。他把木水带回自己的营帐,放在自己的榻上,在她快死的时候松手……木水心想,他大概暂且还没存杀心。
木水努力平缓气息,想要再仔细想想自己当下的处境,却只觉浑身发冷。禽集虽是把她放到了自己的榻上,却没给她盖上被子。木水也不敢钻进禽集平整的被子里去,自顾自地纠结了半晌,终于睁开眼,坐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
她设想着禽集可能会问她的问题,思考着蒙混过去的法子——没有,根本没有。无论她怎么巧舌如簧试图蒙混过关,只要禽集再重复一遍那女将军的问话,或者让她起誓效忠有来,她必死无疑。哥哥与她不同,倒是说得出谎话,只是他心智不全,留他一人在世上,他又怎么活得下去?
也好,大不了,就同死吧,省的哥哥再受苦。木水抬头望向禽集和他的匕首,自觉像个悍不畏死的勇士,等待着敌人将落的铡刀。然而禽集此时倒像是对他手上的破旧烛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连一角余光都不肯分给她。
木水在她仅有九年的短暂人生中,遇到急事,便只有她不管不顾地挺身而出,然后等着锦娘急匆匆赶来收拾这一条法子,是以这孩子从不知道隐忍。她坐起身,朝着禽集的背影道:“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禽集并不转身,仍是摆弄着烛台:“你都承认要阻我有来大业了,我还有什么可问你的。”
他果然听见了!木水心下一沉,原来他这副漫不经心的作态,不过是想在杀我前戏弄一番么?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你知道了,又为何不杀我?”
“你想死吗?”
木水很想说“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绕来绕去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不想。”
禽集笑了两声,终于转过身来,却仍不看木水一眼。他盯着自己褥子上的褶皱看了两眼,突然道:“叹那停机德,后面是什么?”
木水毫不犹豫地接道:“惜那咏絮才。儿此去,出敛关……”一直唱道“愿夫君,莫牵念。”时才停下。这首曲子她打小就会,唱得凄婉而又妩媚。想来能令幕帘外的客人们心向往之。
然而,有来的主将显然不能与潇湘馆的客人们感同身受。他急躁地踱着步子,一直忍道木水唱完,“谁教的?”
“…锦娘。”
禽集猛地转身:“锦娘是谁?”
木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好奇这个,迟疑了片刻。禽集一转腕,匕首已抵在她喉前:“说,锦、娘、是、谁?”
木水没有说话。匕首结结实实抵在喉头的窒息感竟将她“传神谕,解人惑”的本能都搁置了。她希望此时自己像赵大哥口中的烈士一般慷慨赴死,连有来人也尊敬自己。可眼前的有来将领反复强调她出身贱籍,哪有半分对待壮士应有的尊敬?愤恨之下,竟是要往前撞向刀口。
禽集连忙收了匕首。在木水倒在他怀里,单单把那个“会”字说给他一人听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个小女孩必然又是什么人派来假装神谕的。然而此刻这小姑娘一心求死的模样也不像是装的,他便又有些不确定了。他不得不放弃了绕弯子的企图,直截了当道:“你,是神谕么?”
神谕?
木水觉得眼前这有来将领指定有点疯癫,她也真打算这么告诉他。可待她张口时,又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她听见自己道。
那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她自己的声音。然而语调和咬字又是陌生的、透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安然。
下一刻,木水的肩膀被一双颤抖着的手摁住。她抬起头,禽集并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似乎只是单纯不想放她跑了,而对接下来的一切没有计划。
木水回敬以挑衅的目光,但上身却微微瑟缩了一下,显然是被抓疼了。照理说,我不该暴露他人的隐秘,但我总不能放任眼前这人把我的小姑娘弄伤,因此木水又非自愿地张开了嘴:“总盯着我看做什么,你又不喜欢女人。”
果然,禽集听到这话后迅速甩开了木水,后退了两步,直到他自己的脸庞被罩在阴影里。黑暗是安全的,禽集同他的三妹芳图一样深信这一点。木水的一句话将他从安居多年的暗处拖出来,让他像猝不及防叫人一铲子挖了巢穴的沙狐一般惊惶。
她必然是真正的神谕了,禽集告诉自己。他吸了口气,晦暗的面孔看不清神色:“木水。”
“嗯?”木水捂着自己的咽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我要你为我所用。”禽集一字一句庄重道。
“我不。”木水破罐子破摔,“我不是懦夫,我不叛国。”
“那就让我为你所用。”
“啊?”木水以为自己听错了。
禽集再度抱起了胳膊,迅速找到了与敌军对峙时惯有的姿态。“你可以留在我身边,找机会传消息给你忠心耿耿的颜家皇帝。”他说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至于你能发现什么,颜家的老皇帝又能听到多少——全凭你本事了,小忠臣。”
他坦然自若地说完,往后随随便便地一靠,轻佻而笃定地望向木水。
我不用死?只是木水的第一反应。她当即为这个念头感到不齿。于是乎,这刚烈的小姑娘唰地红了脸。这个有来将领在盘算些什么?他会把我留在他身边吗?他还有可能信我吗?趁着赴死的勇气还没完全从她心中消散,木水问道:“我留在你身边,对你们有来有什么好处?”
禽集对此倒是无甚防备:“是为我父王。我刚才让你唱的曲子,后边还有几句。”烛影在他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庞上跃动,不时舔上他眼角的两颗小痣。“山河主,神谕负,芳华换,人如故。”他认认真真地唱道,“你没听过?”
木水摇头。这首《截发苦》是前朝律德公主西嫁时在城门口对其生母棠妃唱的离歌,在伏青上下传唱至今,从来没人听过这几句。好在禽集也没再计较:“从今起你就与我同吃同住吧,外人问起来,就说你是我纳的——叫什么来着——通房,对,通房。”他盯着木水逐渐阴下来的脸,会错了意,“算了,你长成这般,我纳你为妾也不过分。我帐里还有床褥子,你今天先凑合一下,明天——”
话音未落,帐帘忽然飞起,直袭禽集面门,一个人影借着厚厚的帘子直冲进来。禽集下意识地后退准备格挡。然而来人并没有攻击,他的动作,倒像是冲着他的床去的。
神谕!禽集反应过来,待要去抢人,已然晚了一步。来人早已在他后退站定之时,就将坐在他床上的木水搂在怀里,并且完全弄乱了他整洁的床铺,大刺刺地坐在上面。
“说好不跟我抢人的,嗯?”兰山质问道。她把木水圈在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枕在木水小小的肩上,都不嫌硌的。木水倒是嫌她下巴硌,无意识地扭了扭上身,试图从兰山怀里挣出来,却被一把拽了回去。
禽集听得莫名:“你脑子里头成天想着些什么呢。我对这小孩儿没——”他想到方才他要纳木水为妾的言论,不由得顿了一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
兰山见他理亏,“哼”了一声,抱起木水便要走。禽集好不容易找到神谕,哪里会任由自己不靠谱的妹妹带走,情急之下竟不顾隔墙有耳:“兰山,她是神谕!”
兰山脚下一顿。
禽集见她迟疑,不禁松了口气:“兰山,你不是向来只喜欢英俊儿郎么?我再给你找就是了。神谕不是寻常女子,指不定不能亵渎,你先……”
“那我是寻常女子么?”
“当然不……”禽集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像被斩了脖子的雄鸡一般戛然而止。
他似乎突然希望看见妹妹此时的神情,但兰山始终没有再转过脸来。
“反正这小姑娘是我的。”她抬了抬胳膊,示意木水环住自己的脖子,“我不碰她,但人要住在我这里。你不是要她做乡间吗,一个不会说谎的女孩儿正合适。其余的,我会慢慢教她。”
她说完这些话,抱人的动作总算调整到了一个两个人都不难受的姿势,于是径直迈出了军帐。也许禽集拦了一下,也许没有,总之兰山维持着这个令她满意的姿势穿过驻地,跨进了自己的营帐。
“你还能睡一会儿。”兰山把木水放在自己的床上时告诉她,并把她裹进被子。木水丝毫没有反抗——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脱力了。
“我不做间探。”木水告诉兰山道,一面试图用身上盖着的被子遮住眼睛。然而兰山把她放下时侧坐在床沿上,压住了被角,使得木水只能够堪堪遮住自己的鼻尖。她稍微试了试便放弃了,露出一双小鹿样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兰山。
“是因为怕危险吗”兰山把被子从她手里揪出来,掖在她颈下。
“自是为了颜室天下!”木水凛然道,就要从被子里挣出来。
兰山连忙把她摁了回去,干脆隔着被子把人抱住:“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忠臣了——外边凉了,仔细别冻出风寒来。我们没想真要你做乡间来着,我只想找个合适的由头把你留在身边,哥哥他也知道的,不会真要你做什么。”
木水不知道说什么。大概是兰山给她把被子裹太紧的缘故,她感到自己的双颊迅速地烫了起来。
“你……”兰山纠结良久,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真是神谕啊?”
“……是。”
“那你必须回答别人问你的问题?”
“对。”
“不能扯谎?”
“嗯。”
“还是个忠臣?”
“自然!”
“觉得我怎么样?”
?!
“不是……正人君子。”
“喜欢正人君子啊?”
“当然。人生在世自当光明磊落,克己复礼。至于苟且纵欲之事,那是决计不……”
“那喜欢我吗?”
木水瞪大了眼睛,惊得连一句“不喜欢”也说不出来。兰山被她神情逗得笑出声来,片刻又道:“我换一种问法,要我现在放开你吗?”
“不,不要。”天这么冷,被子又这么薄。
兰山叹了口气,眉眼间却满是笑意。她把人揉到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木水的小脑袋。她常年刀不离身,身上总是带着点铁腥气。木水被这温暖而又陌生的气息所覆盖,不知为何心跳快得如同擂鼓。
铁腥气。她告诉自己,这是敌人的气息,应当仇恨。然而褥子是在太薄,她本能地想要往那个热源处钻。这是凡欲,在国恨家仇面前,必须被舍弃。于是她咬咬牙从兰山怀里挣了出来,独自抱着冰冷的被角。
兰山抱了个空,本来一点点攒起的困意一扫而空。她坐起来,松开被自己压住的另半边被子。她看见被子的边缘向着木水沉默的后背一点一点挪了过去,不一会儿整条被子都卷到了那小姑娘身上。
于是她干脆伸手,连被子带人一股脑儿全搂进怀里。怀里的小孩隔着被子努力扑腾了两下,试图挣脱开来。兰山由她折腾,反正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头,又被自己抱着,完全挣不出来的。
“明天日出我就起来练刀。”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今天累了,明天可以多睡会儿,练刀的事以后再说吧。”
练刀?她是要练刀的吗。木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挣出来,正想把被子解开,听到这里动作忽地一顿。敌人将领的刀,自然是往颜家将士身上劈砍的,而自己——
木水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挥刀斩将搴旗的样子了,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提刀。至于兰山认定她起不来床的愚蠢言论……
我当然起得来。木水信心满满地闭上眼睛,试图逼自己入睡。
怀中的人迅速停止了挣扎。兰山听着她呼吸渐渐平缓均匀,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小孩儿真好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