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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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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刚刚攻陷了颜都伏青的有来王子禽集此时应该已经入主皇宫了。然而,此时的他正在城西的营地里斥责自己的妹妹。
“简直胡闹!”他忿忿道,“我让你去冲锋清扫皇宫!你倒好,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功劳可不都被天罗那老东西占去了?”
兰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有什么关系,破城的大功是你的就好了。”
禽集被她气得翻了个白眼,转头瞥了一眼木水,“这是你新抢来的?这才多大?等等,你现在还喜欢女人了!”他皱了皱眉头,朝木水扬了扬下巴,“把头纱摘了。”
兰山赶紧挡在木水身前,“不行,哥哥,你说过不会和我抢人的!你答应过我的!”
“谁要跟你抢,我明明喜……”禽集气急,差点脱口而出,幸好他反应及时,没让妹妹察觉。只是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全被木水看在眼里。
这就是有来唯一的王子禽集了,木水心道。不知为什么,这对有来王族兄妹的对话,用的居然是颜语,让她有幸完全听懂了。初见兰山的时候,她本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她做事了。有来的公主接受她,就代表着她能够逐步接近敌国的权力中心,不愁找不到机会报效祖国。只是听这对兄妹的意思,原来有来公主能看得上她,也是因为她这张脸吗?
不是因为刚刚那段话吗?
明明准备了好久的,把赵旭哥哥教的都用上了……
小姑娘在头纱后面偷偷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继续思考。如果必须要靠这种东西留下来的话,比起多情而又无用的兰山来说,作为未来的有来国王,禽集显然更值得依附。柳闻哥哥说过,红颜易为祸水。如果她能狠下心来将自己毒哑,如果她能通过引诱有来掌权的王储来拖垮有来,她的母国总有一天能收复失地。她可以救她的国家的,哪怕救国的方式需要她受辱,哪怕她不会被后世尊敬,哪怕她穷极一生也无法回到故乡。她已经没得选了。现在能依靠的,不只有这张脸吗?
于是,她摘下了头纱。
禽集倒抽了一口凉气。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十年前他在山谷里遇到的一朵小花。那时他还没有上战场,两个妹妹也都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兰山被王祖母讲的故事迷住了,吵吵嚷嚷地要他去给她摘桃花。然而有来据地干燥,又哪里会有颜地的桃花呢?禽集跑遍了自己名下的几处河谷,也没找到妹妹要求的桃花。
在天边最后一缕金色也即将被从游云中抽离的时候,禽集终于决定放弃了。最后,他不带丝毫希望地往身旁的一座山谷里张了一眼。
于是,他一眼看见了那朵白色的小花。她白得纯净而圣洁,连夕阳下群山的巨大阴影都没能使她黯淡。那一瞬间,禽集心中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念头,好像自己从出生以来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遇见这朵小花。
那天晚上,禽集在那山谷边安静地站了很久,知道营地的火光亮起。期间,他甚至没有想过要去摘下那朵花。
第二天一早,禽集王子就把两个妹妹领到那朵小花前,告诉她们那就是桃花。
那傻子信了。
自从妹妹出事之后,禽集一度刻意地忘掉了一些事,那朵小花也在没出现在他的梦中。然而眼前的女孩似乎有种魔力,能让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起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她很宝贵,他心道,我可以让她成为比所有贡品加起来还要贵重的筹码。
不,我不能这样。她是兰山的人,我不能再要求兰山给我什么东西了。禽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难道就要放任这样的人再兰山身边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算这哪路不明的女孩没有异心,兰山的处境也会很危险。是了,与其让这孩子像兰山以往抢来的男子一同在她身边服侍,倒不如——
“你是一等青楼里边的花魁是吧?可曾学过什么本事?”他问木水,“先说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什么的就别提了。我要有用的——会舞剑吗?伞艺?易容?”
木水懵了片刻,下意识接道:“易容的话,只会一点点。小时候偷偷出去玩的时候曲刃姐姐教过……”
禽集点了点头,打断道:“好,那你就去做间探吧。”
木水:“……”
费劲了心思、用尽了毕生所学、决意将自己毒哑,甚至已经在心中允诺了一生的不幸的木水小姑娘,此刻遇见了她九年的人生中最困惑的时刻。
不是自己苦学了三年的书论,不是自出生起就习惯于惊艳他人的容貌。能让自己在乱世中安生立命的,反倒是小时候为了溜出去玩而随便学的技巧吗?
木水不自觉地摇了摇小脑袋,想起了赵旭哥哥说的“国破则美恶不明”,愈发觉得有理。她不知道的是,无论她刚才答了什么,都不会影响王子殿下的判断。凭她的年纪和身份,还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资格,无论她样貌如何、又会些什么。
禽集最后看了她一眼,抬手帮她把头纱放下。“兰山,先带她去休息吧。”
兰山应了一声,哪怕只有一个鼻音也能让人听出喜悦来。她牵起木水的手朝她的营帐走去,嘴上极尽温柔只能地叮嘱这军中的注意事项。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捡了只猫猫狗狗什么的回家呢,木水心道。兰山掀开帐帘,示意她进去。木水跟着走进去,在回身放下帘子的时候,于布料缝隙中瞥见了禽集坐在营火旁的身影。他神情自若地望着窜动的火苗,脸上与眼中都映着跳动着的灼热的火光,整个人却暴露在黑夜里,没来由的显出几分落寞来。
兰山安置好木水就有出帐去了。大概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木水躺在榻上,耳中听着兰山呼喝军士的声音,慢慢闭上了眼睛。
方才一进军营,木水就感到了一阵隐隐的不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遗忘了。是什么呢?她仔细地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种种,越想越觉得心力交瘁。她思虑的速度被困意拖拽着,一点点放慢。本想找机会和一两个被她的皮囊惑住的敌将同归于尽,却被敌国公主带走;想要在她身边潜伏,暗中寻军情报回祖国,却发现她与哥哥的客人们也没什么不同……
木水唰的睁开眼睛。
哥哥!
有来三公主芳图清点完旗帜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踩着轻快的脚步回到自己的营帐准备休息,嘴上轻轻地哼着故乡的歌谣:“叹那停机德,惜那咏絮才。儿此去,出敛关……”一个“河”字还没完全脱口,芳图的余光就瞥见自己的榻上隐约有个人影。她“铮”的一声短刀出鞘,搭上那人的腰部要害:“姐,你就不能有点新……什么人!”
那被轻易制住了腰腹的人动了动,却不起身,更不攻击她,只是往里挪了一点点,把肩膀和头部都钻进了被褥。
在有来,芳图是尊贵的公主,是王位的第三继承人。在家里,她也是备受父母兄姊宠爱的小女儿,连跟大哥不对付的叔叔也很疼她。因此,即便是上了战场,她也只是跟在哥哥身边护旗,从未遇到过真正关乎性命的危险,只有姐姐兰山以“磨练胆识”为由的频频骚扰。她知道怎么应对敌军和刺客,然而眼前的人却让她拿不准主意。
芳图犹豫了片刻,谨慎地拿刀想去挑开被褥,看看这不速之客的样貌。
她用刀尖钩住了自己的被角,又小心翼翼地往里探了一点。她注意到那人是向着她的方向侧躺着的,因此只要这是个活人,被子一掀开就会被她看到面部。
芳图稳住了刀身,怀着随时迎战的准备,猛地扬起了短刀。
于是她看见了,少年清俊的双眼注视着她。出乎意料地,他的眼神中没有愤怒、狰狞一类刺客该有的情感——那双黑白分明的招子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明明无比的干净,却称不上澄澈,就像是远远地隔了一层毫无生机的雾气。
有一瞬间,芳图完全陷入了困惑中。有理由刺杀她的,只有与她同为继承人的哥哥禽集和叔叔天罗——她毫不犹豫地将这个猜测从脑海中抹去。难道会是姐姐的新宠?芳图端详这清秀的少年人,愈发坚定了心中的猜测。先留着吧,她心道,过会儿去找姐姐证实一下。如果姐姐对他不甚在意的话……
“您遇见什么人了吗?”门外突然有人高声问道。芳图正想应声,一个全新的念头忽地钻入她的脑海:她在军中职位低微、可有可无,不会有刺客专门来对她下手。除非……除非目标不单单只有她一人。
这个念头让芳图忽地一凛。如果她的猜想属实,那哥哥姐姐现在只怕是凶多吉少——对了,方才在门外问话的是个女声。这个声音,绝不是军营中人!
她心念一动,转刀便向烛火劈落。然而仓惶中,芳图并没能劈灭火苗,反倒是将烛台整个折倒在地。
若真是准备周密的刺客之类,应该知道她芳图公主在黑暗的环境打斗下更占优势。如果门外之人连这都不怕,她也只许自己力竭而死。谁想烛台翻倒,火焰竟一下攀上了垂落在地的被角,直扑向她榻上的少年。
那少年连忙向后跃去,重重摔在地上,却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苗舔上自己脚踝。芳图无法,扯住他的肩膀便向帐外抢出。
从看到那少年至她拽着人冲出自己的营帐也不过片刻。然而瞬息之间,风云几变,芳图心中的旖旎心思早已不再。莫名出现在自己榻上的清俊少年、门外陌生而又危险的问询,这不该出现之事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芳图来不及多想,在落地的瞬间便将短刀抵上少年脖颈,目光瞪上了方才出声的女孩。
木水发现不见了哥哥,慌慌忙忙地把头纱往头上一扣就跑出了兰山的营帐。她新入敌营,不敢独自四处乱走寻找哥哥,只好捂着头纱向兰山离开的方向跑去。
她看见一有来将领打扮的少女走进一座将营,随即听见那将营里传来一声呼叱。她遇见什么人了吗,木水心道,会不会是哥哥?
木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向着帐内道:“您遇见什么人了吗?”
下一刻,她听见帐内“咣当”一声,方才入帐那位有来少女拿刀抵着她哥哥的脖颈,几乎是凭空出现在她面前。
木水“啊”了一声,下意识就想要去抓哥哥脖颈上的刀尖。然而她一伸手,那少女便拖着湛清向后退了一步。湛清是不知疼痛的,看到妹妹要拉自己,便向木水走去,任由脖颈上的短刀在自己皮肤上划开一道血口。
“哥你别动!”木水来不及多想,连忙向后退了两步。她不敢去刺激那拿刀的少女,伸出的五指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半空中。
“你不是我帐前人。”芳图见她后退,心下稍宽,“报上名来!”
木水此时正惊恐地盯着哥哥脖子上的伤口,以及那把仍然镶在湛清皮肉里的短刀。遇到对自己的提问,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叫木水。”
芳图揪着一动不动的湛清等着下文。然而那自称木水的蒙面小女孩说完这四个字就闭上了嘴,伸着右手保持静止,丝毫没有一个刺客的觉悟。于是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道:“在我帐门口鬼鬼祟祟地,作什么?”
“找哥哥。”
……
哥哥?芳图看了看自己揪着的少年,忽然顿悟。
“那,那你这小孩,怎么进的军营?”
“是,兰山殿下带我来的。”
那倒确实是姐姐会干出来的事。芳图遗憾地收刀,把湛清推向木水身上,随口问道:“你们兄妹,不会妨碍我有来大业吧?”
在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换了谁都不会有第二个答案。然而那小孩却犹豫了——说是犹豫还不准确,她忽然间隔着头纱捂住自己的嘴,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芳图一惊,上前一步,短刀朝着木水头上劈去——卷下了她的头纱,露出了一双充血的杏眼。芳图愣神间,一双手拽住木水的后领,将她向后拖去。
“大哥!这女孩,似乎……”
禽集向她摆了摆手:“芳图,今天辛苦你了。你姐姐挺喜欢这孩子,轻易杀了不合适,不如先给我吧。”
芳图想要反驳,然而那小女孩像是支撑不住地说了点什么,便向后跌倒。
禽集伸出一只手扶住她,眼睛却望向芳图。他似乎想向妹妹嘱托点什么,然而话到嘴边便戛然而止,转身离去了。
“会的,对不住。”那小女孩晕倒前,他听见她声如蚊蚋道。
禽集盯着小女孩额头上渐干的冷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