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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我记得,我在烈火中失去了意识,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虚无。我睁着眼,却连黑暗都看不见;我伸出手,却连自己都触摸不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反应过来,我的全世界陪我一同湮灭了。
      我安慰自己道,我是在做梦。但这梦未免太过漫长,何况我心中无边无际的悔恨已经把虚空都填满了,它再也骗不了我了。是我放弃了我的世界,我的家,所有我深爱着、或是来不及认识的人们。于是他们消失了,现在、未来,甚至是过去都不会再出现。
      卑劣如我,再一次试图把自己拉出绝望——我告诉自己,他们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然后,我就梦到了它:过去我每夜都会梦的到那块玉环。它就是我的世界、我永远逃不脱的真实。十七年来,它庇护了我,允许我住在里面。最后,我把它烧断了。
      再之后,我找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我找到了一位异常美丽的姑娘。我想,她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神明之一,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意志舍不得这样美的姑娘老去。在我认识的亿万个人中,比她还要美的,只有那块玉环的前任主人,我们的创世主。祂会喜欢这姑娘的。她的名字——管她的老鸨给她排的名字叫木水。
      这个新世界寂寞无聊的神明们邀请我陪祂们永生,我也懒得拒绝了。当然,“下凡历练”之类的乐子还是免不了,反正木水姑娘如此美丽又红颜薄命,我也愿意看她长大。

      颜高帝十四年某夜,天降一道惊雷。翌日,有人于雷落处拾得一块墨青色的玉玦,献给了当朝圣上。高帝龙颜大悦,破天荒地将十四年改称为新的元年,史称后元元年。
      颜高帝后元八年,有来族进犯,西北十八城于两年内相继失守;后元一十年,有来族纠集军队,向颜都伏青总攻;同年九月,伏青沦陷,高帝携朝迁都曲沼,从此大颜与有来族东西互峙、共分天下。时人有诗曰:
      伏青一朝无人语,
      雪域千山繁花寂。
      西人不知流民恨,
      门前平安符箓齐。
      (注:伏青城北郊名为雪域,四季均有文人雅士赏花,伏青城陷后,山花只好独自烂漫。)

      “兰山,你仔细了!”有来的大王子禽集向他前边策马飞奔的妹妹喊道。在城门被巨木撞开的时候,伏青的百姓们看到的不是穷凶极恶的有来士兵,而是一位身穿戎装、骑骏马的明艳胡姬。她纵马踏过坍塌的城门,挥刀打落了残兵向她射来的箭矢,向着城西飞驰而来。
      集曹柳闻早已在三个月前的八仙宴上散尽了十三年来所经营的家财,次日归家又遣散了僮仆。他的发妻赵氏早在五年前就病逝了,此时便他再无家眷牵挂。当城门破败的轰声与颜家百姓的震天哭声传入耳时,柳闻身边已再无一人。
      妻兄赵旭方才还来拜访过他,两人对饮时的酒还尚且温着。柳闻抄起酒壶为自己斟了最后一杯,仰头饮下。前日他誓死与伏青同存灭的书生意气经酒气一呛,均化作了国破家亡的怆然,带着潮气,在胸口燃烧。
      柳闻最后环视了一眼自己住了三年的屋子,背上赵旭所赠的短弓和箭囊,大步迈出了屋门。要论骑射,柳文自知远不如在草原上生长的有来将士。他只能寄希望于有来兵破城后精神松懈,说不定能有一两个与他同归于尽了。
      不一会儿,远处的哭喊声中混进了一串马蹄声。柳闻全神贯注地听着蹄声,缓缓张开了弓。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心早已出了一层薄汗,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掏手帕擦拭了,因为那蹄声转眼间已经来到了集曹府门口,紧接着又……又毫不停留地行远了?
      柳闻拉满了弓的手僵在了身前。有来士兵看到他的集曹府,没有兴致进来烧杀抢掠一番么?还是说,他的集曹府哪怕对于草原悍兵来说……也太过于寒酸了吗?
      忽然间,一抹石榴红从门口闪过。柳闻大惊之下,羽箭脱手,直往那团艳色射去。那一瞬间,柳闻终于看清了来人,是一身着有来将甲的明丽女子。而那只箭,正射向她的面门!
      眼看着自己就要毙命于箭下,那女子却不甚惊惧。她轻轻巧巧地提刀隔开箭矢,然后顺势向前一指。柳闻只听见“叮”的一声,脱手的羽箭已落在他的脚下,而他的脖子上已架上了一把明晃晃的环首刀。
      “劳驾,你们伏青最好的美人现在何处?”她低头问时面无表情,语音却是十分的婉转妩媚。
      原来这有来人是要强抢我大颜女儿。到了这个地步,柳闻知道自己万没有出手击杀眼前人的余地了。然而既然他的人头尚未落地,他的气节就不能败。然而在柳闻张口欲叱之时,才发现那女子身后的马背上还放置着一人。即便头垂在马背上看不见脸,但那衣着与身形——
      “赵兄!”
      ——正是才离开了不久的妻兄赵旭。
      柳闻从小便视赵旭为亲兄长一般,此刻对方近在眼前却生死未卜。情急之下,竟不顾脖颈上横着的长刀向前撞去。那女子赶忙收刀,左手掉马避开,右腕提刀一转,作势要削上赵旭颌骨,急道:“告诉我你们这里最美的美人在哪儿,我就把这人给你。”
      柳闻撞了个空,正想拔箭刺马腹部。但听她的意思,似乎妻兄还活着,赶忙道:“是潇湘馆的花魁,木水姑娘!”正要伸手去指,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行径与那贪生怕死之徒何异?当即羞愤欲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自刭,那有来女子便不耐烦地将赵旭掼到他身上,掉马便走。
      柳闻被这一掼摔坐在地,慌慌忙忙去探赵旭的鼻息,但探了半晌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等他终于想到抬头时,门外哭喊依旧,却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踪影。

      “城门破了。”我告诉小木水,“你未来的夫人来找你了——只不过她暂时以为你是男子…她没学几年颜语,对‘美人’这个词有点误解。”
      小姑娘没有理我,只是安静地站在窗前,望着城门的方向愣神。
      我宽宏大量地继续道:“她很快就会接你进宫的。到时候,你就会找到我啦。”
      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木水再也不能不理我了。倒不是说她对我的描述多感兴趣:事实上,她根本从来就不信我说的“皇宫里的那块玉玦就是整个世界”这一套说辞。她只不过是看了一点教人君子行止的圣贤书,觉得对我置之不理太过无礼罢了。因此她强压下国破家亡的情绪,勉强地应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我是在大同社会里长大的缘故,我真的理解不了木水从圣贤书上学来的那种忠君爱国的悲壮。但这小孩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让我习惯性地想要安抚。于是我告诉她:“就是那位红衣服的有来美女。她是有来一族唯二的公主,相当于你们中原颜室的公主。你知道的,在有来,女孩也可以继承王位,也就是说,你以后…...”
      “那请问前辈,她叫什么名字?”木水突兀地问道。
      啊,终于有兴趣了。
      “她现在还叫兰山,过几天就叫湛兰山了。你可以趁着这两天她还没改名多叫叫这个名字,不然下一次再有这种机会就得等上好多年了。”

      当年,那道足以改号的春雷劈下的地方,正是在潇湘馆后的后院。据原先环采楼的领家锦娘称,雷落之后约摸一炷香时辰,难产的前任萏忽然生下一女。此女啼哭之时,满室有空谷幽兰般的幽香。翌日,有人院后的空地发现了一块奇玉,送到皇宫,竟被奉为国宝,环采楼也因此鸡犬升天,晋升成了一等青楼,更名为潇湘馆。锦娘说,那名女婴可能就是奇玉瑞气所降。尽管她的母亲还是因难产而死,但对萏这样暗结珠胎后再不肯接客的女人来说,这也算得了个不错的结局——至于她到底是不是死于难产,又有谁在乎呢?
      惊雷而降的女婴长大了,出落的宛若谪仙。锦娘把她捧为花魁,取了同行里最后的一个花名“木水”。无论是哪位恩客,见了木水的天人之姿,都会赞一声“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暗地里却都盼着她开市。
      在有来族攻城的时候,木水已经九岁了。大多数恩客打听到皇帝已经带着皇子重臣出城,便携家眷出逃。潇湘馆历届的花魁,除了已死的萏和誓死愿与永兴共存亡的木水,心逸、非柳、识顾、琦缥、能灵、曲刃、归娉、歆笙八位均已委身权臣富贾离城。在兰山闯进潇湘馆的时候,馆内大抵只剩下了些粗使仆役与姿色平平的女子。在全城有名分的夫人小姐或逃或自尽的时候,只有这些如苇草一般的女人苟活着。
      兰山不懂这些,她嚷道:“你们这儿的美人木水呢?出来见本将军!”仅剩的女人心中暗暗叫苦,本以为来抢女人的会是一些没见识的大兵,谁知道来人不仅是女人,还如此狮子大开口!木水姑娘今天早上摔了她心爱的琴,拉着她的傻哥哥湛清进了她的房间后就再也没出来过,显然是“临危一死报君恩”了,她们又要到哪里去找呢?战战兢兢的女人们在楼下站成一排,希望来人见识浅薄,能把她们随便哪个当成花魁。然而那闯进来的女子艳丽妩媚,显然远远超过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兰山面无表情地在她们中扫视了一圈,忽然抽出佩刀凭空一劈,利刃破空声混上刀环的凛凛,宛若招魂的铃响。
      就在潇湘馆的女人们闭目待死之时,四楼的一扇门忽然开了。兰山抬起头,只见一位仙女缓缓从房中迈出来,不卑不亢地向她行了一礼,道:“敢烦公主亲至。”
      原来伏青真的有仙子守护着吗?兰山怔怔地望着她,心道。不,不会的。没有一位仙子会选在妓馆里显形——是了,是祖母故事里掌管人间姻缘的桃仙子。自己三年来四处搜刮美男子,肯定折了不少姻缘,终于让桃仙子找上门来了!
      念此,兰山霎时慌了神,颤声道:“您,您是……”
      “桃仙子”朝兰山行了一礼,“贱妾木水。”
      是…路上那俊俏书生说的木水?长成这副模样,原来不是仙子吗?还是小女孩?
      也对,比起桃花的娇媚可爱,那孩子给她的感觉更像是空谷里傍水而生的小树。兰山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谪仙般的人物,早已看得呆了,丝毫没注意到眼前的妓人们早已作鸟兽状散,甚至没有想过这小孩为什么会知道她公主的身份。她就那样愣愣地望着眼前人,望着她从楼上一直走到眼前。良久,她道:“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说完这话,兰山立刻就后悔了。她作为有来的公主,打下城门却不第一时间攻占皇宫表功而是直奔青楼,本来就是要在父王、母后与哥哥心里巩固她对王权毫无兴趣、放荡成性恬不知耻的印象。她来时心里预设的情节是自己持刀冲进潇湘馆抢走最美的小倌。她要让人们看见她绑着哭的梨花带雨的美男子潇洒离去,要让整个伏青的百姓都传说着她贪图美色到了极点,甚至可以不顾有来宏图大业的丑闻。可她现在干什么?问一个天仙般的小妹妹愿不愿意跟她回家?真是……
      要把围观的女人们全部灭口吗?
      算了,也不是多大的失误。只要从现在开始,对这位神仙妹妹摆出登徒子的样子就好了。
      言念及此,兰山俯下身,重新问道:“我说,小美人啊,我可以把你绑回家吗?”
      那天仙妹妹似乎丝毫不觉得兰山此举的诡异,也像并未受到一点冒犯的样子,又行了一个礼,回问道:“可以——敢问公主,木水如何效劳?”
      好吧,她果然不是桃仙子。“你是花魁吧?我自然是要抓你回去服......服侍本公主。”其实这之前,兰山有刻意地向哥哥禽集询问过如何风流倜傥地抢人,但此时她已经把禽集的建议忘得一干二净,只好硬着头皮学话本子里的流氓地痞说话。
      不像是什么聪明人,木水心道,没有同归于尽的必要。“正是——只是您作为有来的公主,想要的只是漂亮皮囊么?有来虽然已经攻占了大颜都城,但一来颜室东迁,萧家根基仍在;二来有来不熟悉此地风土,难免不便治理;三来百姓人人以有来铁骑为敌,以皇城易主为耻,即便不能组织大规模的反抗,只是不时骚扰与不合作也够您喝一……也也也也不太妙。”小姑娘的脸微微地红了,“有来若欲得天下,此时正是休养生息之时。昔闻有来王圣明,不以牝鸡司晨为耻,许宗室女从政,如若公主不弃,木水愿辅佐。”说罢,立刻匍匐于地,长跪不起。
      啊,她在说什么?意思是自愿跟我走吗?行吧,反正现在周围也没人了,到时候木水小姑娘不见了,谁都会认为是我将她掳走的。兰山叹了口气,道:“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吗?”
      “回公主,有个哥哥没收拾。”
      “……”
      兰山骑马出潇湘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年轻的公主手持缰绳,把她的两位俘虏环在身前。昨日还是皇都的伏青,今夜沉痛得渺无灯火,想必是禽集王子为了防止有来兵烧杀百姓下了禁火令。胜利的军队此时正缩在城市的一角,耐心地等待天明,等待自己的君主在曙光中开始对这里的统治。这个曾经夜夜灯火通明的都城一朝熄灭了它的繁华,才让天子脚下的百姓看清了苍穹——生平第一次,木水见到了漫天繁星,看见星星如书上所说的一样,各司其职地在黑黢黢的夜空里排兵布阵,就像远古神秘的图腾,无言地书写着天地间浩渺的历史。离开了自己长久居住的潇湘馆,木水沐浴在星光里,感受着晚风渗进骨子里的寒凉。公主的白马飞驰着,向有来兵营飞奔而去。木水攥着哥哥的手,裹着兰山的披风,静静地地靠在她怀里。
      她不知道,她此时靠着的女子正怔怔地望着她。兰山的心里,从此有了一双清澈的、明亮的、空灵的、第一次见到群星的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猝不及防地知道高考成绩......唔,怎么说呢,大学继续努力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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