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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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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月夜】
桑海城,蜃楼蟾宫内,一个身着靛青长裙的女人向深夜造访的相国大人福了一福,她黛紫色的长发轻轻垂在胸前,面上的眼纱随着福礼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隐隐显出了薄纱之后那双上挑的美目,只听女人朱唇微启道:“不知李大人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李斯顺着侍女的指引落了座,他环视了一周这蟾宫的内设,方才开口道:“我听闻近日江湖上,有了一个关于阴阳家秘宝的传言。”
月神浅浅地笑了一下:“李大人说笑了,江湖上最不缺的从来就是传闻,神兵也好宝藏也罢,不过都是鼠辈们为达目的无所不尽其极罢了,这些捕风捉影的谣传哪里有劳大人您费心呢?”
李斯冷冷地望了对面的女人一眼,若有所指道:“岁星一周,一纪已至,十二年前的那一卦,李斯我尚记得,月神难道忘了?”
“月神不敢,”女人朝李斯一福道:“这些年来,还有劳李大人暗中扶持,我们阴阳一派在朝中才能久得圣宠。”
李斯打断她:“当年你卜的那一卦名曰‘未济’,正乃周易六十四卦末卦,意为‘枯木逢春’,彼时恰逢荧惑守心,三星一线,你曾说此卦暗喻韩非子命数未尽,这话如今可还作数?”
月神道:“十二年光阴弹指一挥,可当日卜挂之景却似历历在目,此卦事关重大,卦面又险象迭生,实乃生平仅见的大凶之卦。正如李大人所言,此卦名曰未济,三对爻位阴阳对调,卦面上离下坎,‘未济’此名便暗指水火相压,人事未尽,恰恰隐喻韩非子当年便命不该绝。如今恰逢十二年一纪,苍龙七宿不日必将重现人间。”
李斯皱眉道:“星相六爻玄之又玄,李斯我一届俗人自然不好妄言天机,既然月神如此笃定,想来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我此番前来,不过是请月神不要忘记你我间的约定。”
“月神不敢。”
李斯得了这一句保证,便起身欲走,可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朝月神道:“还有一事,”他停顿了一下,“韩非子十二年前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青衣女子抬起头来,她一时竟参不透李斯此言的弦外之意,便听李斯继续道:“我以为韩非子的大名,青史可见便可,若是此番重现人间,岂非扰乱民心,不知月神意下如何呢?”
月神笑了,起身为李斯送行:“一切如大人所愿。”
待李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这蟾宫之外,一侧的屏风后竟缓缓踱出了一个男人,原来这场本该隐秘无比的对话竟还有第三人在场!
便听那男子开口道:“苍龙七宿,传说拥有了它便可掌控天下,多少年来,无数英雄豪杰为了这个传说前赴后继,出生入死,却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月神笑道:“想来当年还是多亏了李斯的一臂之力,才让我等今日有幸一睹苍龙七宿真正的力量。”
云中君冷笑一声:“这天地之力又岂是这帮凡夫俗子能够掌控的?一群跳梁小丑也妄想拥有苍龙七宿,真是贻笑大方。”
月神为对面的男子斟了一盏酒,开口道:“这世间随波逐流者不可胜数,然而承天命者实在寥寥,”她望了一眼李斯方才离开的方向,“就像刚才这位李大人,身陷虎穴却不自知,身处高位便真以为自己能够生杀予夺,岂不可怜可叹?”
“大道阴阳,无极太一。”云中君望了一眼眼前的青衣女子,“这些冥冥中的定数,也唯有东皇阁下能够参透了,我等朝生暮死的蝼蚁,又怎敢妄道天机?”
月神望着手中的杯盏,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云中君所言极是。”
子夜时分,韩非立于小院二层的回廊之上,一旁雕花的美人靠上摆了一个朱漆黑底的托盘,里边随意地摆了一个白瓷酒壶与几只小巧的酒盅。暮春的夜风尚带着凛冽的冷意,此刻穿堂而过,拂起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正欲伸手拢一拢胸前的衣襟,却惊觉一把长剑悄然无声地抵在了他的颈侧!
那剑身极软,却也极亮,在这如练的月色下泛着一道寒光。韩非心中一凛,可随即便释然了,仿佛浑然不觉似的,依旧抬头望着夜幕中的那轮皓月,他看的极为专注,好似真能瞧见广寒宫中捣药的玉兔一般,半晌,才悠悠开口道:“这么晚了,赤练姑娘不作休息,也是出来赏月?”
颈侧的长剑抵地更紧了,刃口带刺的倒钩几乎要嵌进韩非的皮肉里,女人的清冽的声线从身后传来:“算命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韩非此刻终于将目光从那皎月上收了回来,却没有回头:“在下不过无名无姓的一届草民罢了,哪里值得赤练姑娘这般费心呢?”
“草民?”赤练嗤笑了一声,手腕一晃,那链蛇软剑竟凭空变了方向,紧紧地缠住了韩非的脖颈,“那我换个问法,老九,你与卫庄大人又是什么关系?”
咽喉被剑掐住的感觉可不是那么好受,韩非叹了口气,“什么关不关系的,不过是位江湖朋友罢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漾在空气中的一阵涟漪,赤练皱眉,显然是对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极不满意,“朋友?他可没有朋友。”
韩非轻微的摇了摇头:“姑娘这么说,是把自己置于何处了呢?”
赤练一怔,右手一滞,缠在韩非颈上的那柄软剑骤然松了,柔韧的剑身随着她手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随即便被主人收回了腰间。
“你说的不对,”赤练抛下这么一句,便翻身跃上了廊椅外檐的木栏,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算命的,给我来杯酒。”
韩非瞟了一眼托盘上的白瓷酒壶,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不巧,今夜怕是不能让姑娘乘兴而归了。”赤练闻言也不再理他,径自抬头望向了天空中的那轮月亮,此时离十五尚差了些时日,皎月当空,却缺了一角,连句“花好月圆”也称不上了。
赤练看着西边的那轮残月,心中无端地想起了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自打离韩的那一日起,她便跟在卫庄的身边,早已能从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中了解对方的用意,可那之后呢?
她明白自己天生就不是心有九窍的角色,更没有兄长那闻一知十的能耐,她看得出卫庄想要做什么,却猜不透这些行为背后的涵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她却无端觉得自己离那人越来越远了,这几月来流沙的种种动向,在她眼里,竟都像是自掘坟墓一般,卫庄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明白。
只听韩非叹道:“姑娘年纪轻轻,正是有花堪折直须折的大好韶光,何苦学我这把老骨头在这高楼上悲春伤秋呢?”
赤练瞥了眼身后的青衣男人,这穷酸的半仙也不知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满口胡诌可讲出来的话却又偏偏颇有几分道理,尤其是先前他与卫庄的那一阵攀谈,竟真有那么几分旧友的味道。思及此处,赤练只觉一阵心烦意乱,双脚一踮,便从那木栏上跃了下去。她不是早就清楚的吗——他们打一开始便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自己也从来不会是那朵解语花。
韩非向着红衣女人离去的方向望了一会,再回头时身后的隔扇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一扇,门框上半倚着一个银发男人,正朝他这边望来。
韩非冲人一笑,正欲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卫庄道:“这么不放心她?”
这般放心不下,乃至大半夜的有觉不睡,巴巴地跑到这高楼上独吹冷风,只为等赤练办完任务归来的那么一刻?
韩非望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他想,这些年里卫庄身上一定是有些地方不同了,可一时半会却又讲不出来这份奇异的感受到底源自何方。
只见韩非摇了摇头,他脸上带了点无奈,可嘴角分明噙着笑意:“在我眼里,她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丫头,”说着伸手在腰际比划了一下,“喏,就这么点高,追在我后边哥哥、哥哥叫个不停,一晃小丫头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卫庄挑眉:“所以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瞒着她?”
韩非叹了口气,视线一转,落在了这空荡荡的庭院里:“我倒是想......”
卫庄等了一会,却没等来那人的下文,只听韩非话锋一转,轻轻巧巧地掀过了这个话题:“卫庄兄呢,大晚上的难道也是出来赏月?”
卫庄抽出了背在身后的双手,他手上居然还提了一只紫铜酒壶,他伸手满上了那美人靠上的酒盅,似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道:“陪我这‘江湖朋友’共饮一杯?”
韩非一听就乐了,有心逗他,故作了副直眉楞眼的困惑表情,配上他脸上这张青黄不接的穷酸面相,简直不堪入目,只听他佯装犹豫道:“那——庙堂朋友如何?”
卫庄当即赏了人一记白眼,却见对面那人又正色了下来,冲他开口道:“要是我没想错,卫庄兄是想问我如何得以死而复生。”
卫庄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液,不再看向韩非:“你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话语中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笃定,韩非笑了,接过那紫铜酒壶为自己也满上了一盅,“倒不是非不愿讲起,只是有些东西,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望着手中的酒盅,蜜色的酒浆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他的倒影,“细细想来,竟觉得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闹剧。”
“闹剧?”
“不错。”韩非抿了一口杯中的浆液,那醇厚的酒香在他的唇齿间绽开,竟犹如清风拂面,他闭上了眼睛回味了一阵:“身逢乱世,竟还能有幸一品蜀中名酿秋露白,卫庄兄真是有心了。”
卫庄不置可否,抬头望向那当空皓月,半晌,突然开口道:“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新郑。”
韩非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眼此时虽变了形状,在这月色下,却显得极亮,仿佛要刺穿这墨色的天幕一般:“是因为红莲今夜带去墨家的‘惊喜’?”
卫庄点头道:“江湖上就要变天了。”
“你觉得我待在这里毫无用处?”韩非眯起了眼睛,“还是说,卫庄兄觉得——非会妨碍你的计划?”
银发男人遥遥望了一眼韩非,漫天银辉落在他的长发上,似是为这个锋利的男人磨去了一层棱角,只听卫庄缓缓开口道:“术以知奸,以刑止刑。”他的声音很低,却不同于平日的深沉,短短八字被他念的极缓,仿佛这不是一个陈述,而是一句誓言。
韩非望着手中的空盏,如今天下短暂的一统不过是个粉饰太平的假象,一个乱局的开启总是十分容易的,那只需要一个,或者几个英雄狗熊从中作梗就行了。可如何才能平定这一方乱世呢?
那需要一股力量,一股极强,强到可以翻天覆地唯我独/尊的力量,或者,也可以是极恶,恶到惨无人/性,乃至可以颠倒是非黑白,一举肃清这乱世的魑魅魍魉。唯有如此,新的秩序方得以重建。
可他这几日里冷眼旁观,却不觉卫庄身属这两者间的任意一方,一丝疑虑涌上了韩非的心头,却听他笑道:“那样也好,只是这沿途车马劳顿的,不知卫庄兄为我准备了什么盘缠不曾?”
心口不一,大概也算他的一项拿手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