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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   【第九章】
      一声铜锣的清响,更夫粗粝的嗓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开来,卫庄悄然地落在了一处平房的屋顶,桑海昔日原是个边陲小镇,入夜后的城中竟寂无人声,连家户前长明的灯影都不常见。

      浓郁的夜幕低垂下来,绕过树枝,吞噬梁瓦,几乎与他的身影融为一体。夜色中,卫庄凝神细听了片刻,目光略微一动,又屏息静候了片刻,这才伸手揭开了身前的一块瓦片。

      屋内一共坐了九人,除了墨家的诸位统领,这回还多了几张新面孔,卫庄的视线掠过跪坐在长桌一头的白衣剑客,只见盖聂的身侧还放着那柄可笑的木剑。

      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却终日与这样一柄不入流的木剑为伍,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诚然,当日被他一剑斩断的渊虹是把难得的好剑,吹毛断发,出鞘时剑身上流转的光华亮得令人心惊——不过,这世上哪个剑客没断过手中剑?

      自打迈入武学的门槛,无数次的挥剑与对招之下,兵器的损坏乃寻常事,一如决斗的输赢胜负一般。

      虽然世人们常以这三尺青峰比执剑之人,可他们到底不是不是手里的那把长剑。剑在人在,剑不在,人一样还得在。若不然,难道还要抱着一把断剑引颈就戮不成?

      墨家机关城内的一战,时隔多年,他如愿再次看到了盖聂出剑。盖聂的功底极稳,这是他年少时分就早已领略过的,刃口锋芒流转间,使出的剑法乍看朴实无华,乃至出招时甚至找不出鬼谷剑术的痕迹,可细细思量,却又能在这一招半式中,在渊虹连成一线的寒光之上,看到的纵剑的影子——

      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所谓高手,关键还在于将刻板的招式化为已用,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不同,运出的剑招自当千变万化。

      作为一个剑客,他从不怀疑盖聂的水准,否则对方顶着“剑圣”这么个张扬的头衔,无论如何也活不过今天。

      他看不惯的,分明就是这家伙举棋不定的态度,这样的犹豫贯彻着他们的交锋,注定了渊虹的断裂。卫庄不知道盖聂拔剑时,究竟在迟疑些什么,因为当年荆轲之死?他不了解,也不想要了解。

      他想做的只不过是将这点明讲出来,通过手里的这把剑,或者其他的什么,仅此而已。

      卫庄收了视线,目光落在主座上花发男人身上,此人的衣袍虽被一身夜行衣所遮掩,但看他腰间那柄尤为纤长的佩剑,当是道家号称的镇门之物雪霁。

      逍遥子搁下了手中的竹简,抬眼道:“这就是黑龙卷轴上的情报?”

      班大师缓缓一点头,不知从何时起,他眉间总凝着一条深深的褶皱,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苍老了不少:“不错,根据小跖今夜取得的千机铜盘上的暗纹,我才得以破解了卷轴上的信息,上面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嬴政将即将来到桑海。”

      “这是他的东巡之行,”沉默多时的盖聂忽而开了口,“早在三年前便已定下,只待蜃楼完工之日。”

      “而现在,蜃楼已经完工,”逍遥子看着竹简上的文字,若有所思地说,“如此,他也就要离开咸阳宫了。”

      立于门旁放风的盗跖目光一动,无声地和高渐离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卧薪多年,等待的这一日终于是到了。

      “还有另一个消息,”逍遥子说,“蜀山的人不日前也已至桑海。”

      班大师点头道:“我们在城中的眼线也发现了这点。”

      盖聂:“他们的目标,当属蜃楼。”

      “这么看,他们倒更可能与我们站在同一边,”范增一捋长髯,顿了顿说,“然而卷轴上只说了这一个消息,却未曾言明具体的启程时间,诸位以为如何?”

      班大师:“蜃楼自建造之日起,投入的人力物力不可估量,可见帝国对其之重视——”

      “所以,”高渐离接过他的话,“蜃楼起航的那一日,便是嬴政抵达之时。”

      逍遥子缓缓一点头:“亦是青龙启动之日。”

      青龙,卫庄的心头略微一动,这听起来倒像是某个计划的代称,莫非这帮人当真胆大包天......

      可旋即,他又自行否定了这一念头,眼前这群人现在虽因反秦暂时聚到了一起,可不消数月,等蒙恬的压城的大军退去之后呢?彼此利益立场不同,所谓联盟,不过昙花一现罢了。

      更何况,如果他们口中的“青龙”计划真如他所想,以张良同墨家的熟稔,就不可能会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样一来,又何必专程找自己商议那件事。

      不过......

      就在这时,门外忽而一声轻响,盗跖回眸一眼,示意众人无妨,继而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细缝,门外年轻的墨家弟子擦了把额角渗出的细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蒙恬的黄金火骑兵已经包围了墨家的秘密据点!”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瞬间站起了身来,大铁锤重重一捶墙面:“他们哪来的情报!”

      卫庄略一扬眉,他已经知道了黑龙卷轴上的内容,多留无益,正欲起身离去,却忽见室内的盖聂抬起头,正朝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隔着砖瓦的缝隙,两人四目相对,却只是相顾无言了须臾,在盗跖诧异的追问声中,逍遥子无声地朝旁借了半步,朝盖聂低声道:“盖先生,我们借一步说话。”

      卫庄再次踏入院门的时候,东方的天空现出了一点隐约的光亮,天边的弯月黯淡下去,留下朦朦的一层灰色,似与天幕融为了一体。

      他推开前门,一眼看见前厅案头放的药包被人翻动过,各色的药材洒了一摊,凌乱地散在桌前。

      他的心头猛地一跳,一时间竟不敢细想,才要转身朝西边卧房赶去,身后却忽而传来了两声叩门的轻响。

      一个声音自后方传来:“我道城里哪家药铺这么早开张,原来是你亲自动手,卫庄兄?”

      卫庄蓦地转过头,只见韩非正揣着手斜倚在门扇上,似笑非笑地朝他看来,他定了定神,压下几乎失了率的心跳,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药材收好:“你还打算穿着这身丧服?”

      “我也不想啊,”韩非理了理手袖,走上前来,意有所指地说,“毕竟衣柜里只有你的袍子,由我穿,似乎不太合适吧?”

      卫庄垂眼看着桌上的药材:“晚些时候,我去成衣店里给你带几套,不过这年头,桑海城里可没有从前你在新郑穿的那些花花样式。”

      韩非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人自己穿成这样,居然还有脸说他,迟疑了片刻:“在你眼里,我就那么——”

      卫庄回头看向他:“那么什么?”

      韩非自认别的本事或许没有,调整心态倒是一流,当机立断地说:“那么追求衣着品味?”

      卫庄跟他无话可说,沉默片刻:“你在将军府里也起那么早?”

      韩非眨了眨眼,从他这话中琢磨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我说卫庄兄,你总提将军府,莫不成在吃哪位的飞醋?”

      卫庄:“......”

      姓韩的真是无法无天了!他的眼角抽了抽,才想开口说点什么,一抹熟悉的气息却倏而涌入了他的鼻尖。

      那气味极淡,只是若有若无的一点,若非习武之人恐怕根本无法察觉,卫庄盯了眼前的药材片刻,从中取了一片当归,低头一嗅,一阵稀薄的香味缓缓弥漫开来,好似冬日雪地里幽幽的一点梅香。

      这香味是他所熟识的——多年来浸润在赤练剑上,又或者同赤练本人融为一体的,西施毒的气息。

      “这当归......”韩非注意到他的失神,迟疑着问,“是有什么不妥?”

      “不,”卫庄摇头,随手将当归的切片放了回去,又转头问韩非,“你想要什么样的衣服?不过这里不比咸阳,成衣不过那么几个款式,也没有上乘的裁缝,若等定制,少说也得五日。”

      韩非原是见卫庄心情欠佳的模样,想出言逗逗他,没想到这人竟当了真,反倒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衣服左右不过是个物件,合身最好,不合也无妨,没必要麻烦。”

      卫庄看着手边的药包,忽而想起流沙潜入墨家机关城的那一晚,赤练将空了的漆瓶执在手里,似笑还嗔地告诉他,鸩羽千夜已经被黑麒麟投入机关城内中央水池。

      赤练不但热衷于炼毒,而且所炼的毒药中总还带着那么一丝半点的幽香,像是某种无声的挑衅,又好似要找昭告天下,她赤练对投毒一事的满不在乎。

      但她并非始终如此。

      十余年前,那个置身韩王宫中的红莲公主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卫庄时而回想,却每每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和如今的赤练交叠在一起,影影绰绰。

      当年临别之际,韩非曾特地找过他一回,请他在自己不在的日子帮忙照看一二这个尚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妹妹。卫庄答应了,并于某个大火熊熊的夜晚,刺杀了这位红莲公主的亲夫,从此将改头换面的赤练带在了身边。

      这些年里,赤练渐渐变得消沉,变得狠辣,变得目的至上,所有这些,他统统看在眼里,却又悲凉地发现自己无力阻止。

      毕竟,他并不是韩非,不是赤练真正兄长。他能够救赤练于生死关头,却不能将她拉出仇恨的泥沼,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步步沉沦,越陷越深。

      这并不是他今生第一次体会这种令人溃败的无力感,卫庄深知,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从前在新郑,韩非曾隐晦地同他提起这些,可彼时他血气方刚,纵使承认韩非言之有理,却无法感同身受,每每遭逢困境,便咬定了是自己实力不济,活该如此。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呢?

      昨夜韩非请他不要将自己归来之事告诉赤练时,卫庄是暗松了一口气的。纵然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总有一天,赤练依旧会从某处得知这个消息,再与她的兄长相见。

      这件事一如悬在头顶的尖刀,卫庄不知道它何时来,如何来,但无论如何,没有人会盼望着自己头上的这把刀早些落下,卫庄也不例外。

      这些年里,他做了许多事,可无论它们的初衷多么好,最后得来的结果不是差强人意,便是南辕北辙。正如当年,他在新郑得知了韩非的死讯,从此正式接管了流沙,那时候,他是希望能维系挚友创立之初的一番心意的。

      然而以刑止刑,说来不过短短四字,着手实施,却又何其难?这四字要诀,韩非当年以法度匡天下的愿景,到了他这儿,突然摇身一变,化作了简单粗暴的“以暴制暴”——

      所有这些,卫庄心中何尝不知呢?

      只是这世上太多事,到底不是能凭凡夫俗子一己之力达成的。他的目标有多么坚定,手段有多么狠厉,到头来的结果就有多么事与愿违。

      有时午夜梦回,卫庄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会疑心一切都是错在自己。是他没有给红莲以引导,是他没有履行对韩非的承诺,流沙在他手里从一把匡世利剑变成了夺命毒蝎,红莲从一个温柔乡里无忧无虑的公主变成了现在的狠辣杀手,这都是因他做得不好。

      是他......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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