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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   【第八章】
      卫庄的嘴唇动了动,才想说点什么,却见韩非一对标致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朝他看来,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声,就像是冰封了一个寒冬的江流开裂,流出一线淙淙的细流来。

      韩非待他如朋友,却又不似寻常朋友,这一点,当年的他或许未曾察觉,而今,却到底不同了——他毕竟不再是十余年前,那个在紫兰轩里靠砸友人杯子证明自己在意,或者不在意的年轻人了。

      彼时在新郑,饶是他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归根到底,也不过方出师门,看了两眼城中纷扰,还以为自己多么老谋深算,到头来,却连好友几次三番或明或暗的试探都没能察觉。

      只是不知道从哪一日起,韩非再也没有乘着酒意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直到那距离越过了个某条名为朋友的界线,再笑起来,同他讲两句不着边的浑话。

      一时间,他的思绪飘飞出去,又回到了十二年前,在紫兰轩竹影摇曳的小院中,韩非轻描淡写般说出的那句:“我曾穿梭过岁月的长河,在那里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这句话来得古怪,不合时宜,不合对象,像是醉酒之人的胡言乱语,可那时,卫庄却听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他说不清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只觉得韩非说那话时,神情近乎是落寞的,仿佛这世上真有那么一条忘川般的亘古长河,静静淌过迭代的王朝,直至银汉的尽头。

      而韩非的那一声叹息,就像是千回百转,隔着滚滚江流传到了他的耳畔,他猛然惊觉,却见对方伫于遥远的江畔——如若溯洄从之,当是道阻且长。

      “今晚迟了,”他忽而转过身,打开了身侧的衣橱,从最顶隔取了一床被褥,俯身越过韩非,在矮榻的一侧铺开了,“要是你没有惯吃的药方,明日我找大夫给你开点补气养神的方子,煎好了让人送来。”

      韩非侧身让了让,看着卫庄铺床的动作,心中无端地一阵恍惚,钝钝地说:“倒也不必这么麻烦。”

      卫庄铺完了床铺,抬头看了韩非一眼:“怎么,你难道还怕吃药?”

      韩非:“......”

      卫庄笑了笑,直起身来:“早些休息。”

      他说完这句,转身就要离开,韩非猛地站起来,身侧的茶几挪动了一下,发出一阵钝响:“我......”

      卫庄停了步子,回头看向他,韩非一咬舌尖,把话说下去:“我大概只能活两个月了。”

      两人四目相对,却谁也没有率先开口,气氛倏而安静下来,韩非的目光游离了一下,看见卫庄鞋间的一点污泥,不知怎的,竟没勇气再抬头看看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

      卫庄的眉梢轻轻动了一下,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转过身正面他:“你说什么?”

      韩非的手指蜷了蜷,他心里其实清楚,这件事总归需要说出口,而现在说,无论如何也比二个月后,他死到临头时再说要好上一些:“六魂恐咒,毒发的关键在于催动内力,一旦用功,三日之内必死无疑。至于像我这样连武学门槛也没迈的,反倒能苟延残喘上些时日,你说,这算不算命好?”

      卫庄没有理会他这个说了不如不说的玩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像是连一丝波澜也没惊起,韩非不自在地伸手刮了一下鼻子:“你看来不太惊讶啊......”

      他这话却没能继续下去,下一刻,卫庄忽而张开手臂拥住了他,韩非的瞳仁略微一缩,心脏瞬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卫庄的身量很高,这些年里不知道是不是又偷偷蹿了个,竟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来。

      韩非深吸了一口气,千言万语滚过心头,却又像是统统无从说起,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最后抬起来,轻轻搭在了卫庄的背脊上:“抱歉。”

      卫庄无声地摇了摇头,把额头抵在韩非的肩侧,沉默半晌,忽而说:“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说完这一句,像是放下了长久以来的一副重担,紧绷的背脊倏而放松下来,缓缓松开了拥住韩非的双手,重新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

      韩非看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只见里头像是有碎光转动了一下,流出一点细密的情愫来,他从前觉得卫庄的这对眸子如同冬日里映着雪色的平湖,如今镜面般的湖泊上忽而有了粼粼水色,有那么一个瞬间,竟叫他觉得无所适从起来。

      他迟疑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右边的衣袖卷起一点,露出小臂上一道青紫色的血线:“从前我在咸阳,也不知究竟从哪一日起,手臂上陆续出现了这样的血线,最初只是细细的一根,就像现在这样,但慢慢地......”

      卫庄的眼皮一跳,几乎是脱口问:“所以,事实上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你在入狱前就已经中了此咒?”

      “确实,”韩非说,“我倒是很感兴趣你说的‘传闻’究竟说了些什么?”

      “当时我还在新郑,咸阳那头的消息基本要靠暗桩传来的情报,但着实真真假假,难以尽信,”卫庄想了想说,“那时候......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你被押入狱中的传信,没等我派的人抵达咸阳,就收到了接踵而来的第二封信。”

      他吸了一口气,才把话后头的话说下去:“信上提到了你的逝世,还有其他的一些消息,但我......”

      韩非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卫庄垂下眼,看见那只伸来的手又收了回去,春夜里室内静极,可以听见屋外淅沥的更漏声,他的余光瞥见韩非眼角现出的血丝,心想无论如何,今夜都太迟了,若再聊下去只怕就要天明,不管有什么事大可以明日再议。

      卫庄一抬眼:“你今夜不打算睡了?”

      与此同时,他无声地并起了身后右手的二指,打定了主意若是韩非还想继续,就见机拂他的睡穴。

      “本来还好,”韩非打了个哈欠,声音听起来有些怠倦,“听你一说,倒真有些困了。”

      卫庄并作剑指的右手放松了,点头就要离开,却见韩非坐在榻边,笑盈盈地朝他望来:“我们那么久不见,你不留下来,同我抵足而眠吗?”

      卫庄的眼皮猛地一跳,胸膛几经起伏,最后一下转过身,背对着韩非说:“你还打不打算睡觉了?”

      韩非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却只是笑,卫庄在原地等了片刻,不见那人的回复,带上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卫庄离了卧房,来到东角的库房里各抓了几种安神的药材,他在鬼谷时确实学过一点医术的皮毛,这些年里行走江湖,大小伤病不断,基本的各类药材,院中多少有些储备。刚才说是派人去药房煎药送来,实则就是他本人亲自动手。

      他将抓好的几味药材一一称了,包好放在桌上,做完这些,他出了房门,纵身一跃上了梁瓦,墨色的衣袍在夜风中翻飞着,朝城中的方向飞身掠去,几个起落间便再不见了踪影。

      厢室内,韩非盯着紧闭的房门片刻,直到数清了四扇榆木门上刻的君子兰统共几个花样,这才站起身,目光在桌边的铜镜上停留了片刻,俯身吹灭了一侧的红烛。

      夜风掠过树林,带起一阵簌簌的鸣声,胜七循声望去,只见梢头不知何时立了个衣带飘飘的男人,他的身形颀长,可立于叶顶的身姿却像是比先前阴阳家的少女还要轻盈几分,竟像是了无着力般,凭空出现在了这澄澈的月夜之中。

      白凤抱着臂,目光掠过胜七,落在一旁红衣似火的女人身上:“你有空在这儿和他闲聊,是不打算找你的卫庄大人了?”

      赤练秀眉一挑,上前迎上了他的目光:“你有新的线索?”

      “若是没有,”白凤居高临下地看向她,“我过来岂非自讨没趣?”

      胜七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周,手中巨阙一转,剑端的锁链发出一串清响:“如果你们要走,最好快点——赶在我尚未改变主意以前。”

      赤练轻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向他:“原来你刚才不打算同我交手啊。”

      胜七面不改色地说:“我不杀女人。”

      赤练的脸色微变,才想说点什么,就听枝头的白凤道:“看样子,你对他的行踪也没那么在意,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了。”

      他的话音未落,人已经飘落出去几丈,赤练心中一急,连忙运功跟了上去,回头朝胜七嗔道:“这回算你走运。”

      胜七单手将巨阙抗在肩头,抬头朝两人离去的方向望去,又想起那句未曾诉诸于口的缘由——他不杀女人,原是瞧她们可怜。

      毕竟这纷纷乱世,原本就是男人们的天下。荣光属于他们,权柄亦属于他们,就连失败者背负的千古骂名,也照例轮不到女人头上——试问风雨飘摇的时代里,究竟留给了女人什么?

      不过是家破人亡的泪水与永无止境的屈辱罢了。

      莫约半炷香的功夫,白凤在一处矮枝上停了下来,他驻足候了片刻,直到后方一阵细碎的轻响,是赤练跟了上来:“我当时看到他顺着这条小道过来,而捷径的尽头,似乎只有眼前这么一处院落。”

      也不知这一路上是不是白凤有意放慢了速度,赤练这回跟着他,竟不大感到吃力,她略眯起眼,望向眼前的小院,只觉得四下平平无奇,实在没什么可陈之处。

      “你确定,”赤练一扬眉,“卫庄大人会来这种地方?”

      “你要是不相信我,”白凤唇角一勾,“大可以现在折回去,找那柄巨阙剑的主人问个分明。”

      “如果你还想要身上西施毒的解药的话,”赤练剐了他一眼,“最好如实相告。”

      “是吗?”白凤看了她一眼,足下轻点,一下翻进了院内,赤练的眼皮一跳,定了定神,也跟了进去,皱着眉头低声道:“你这么做,就不怕惊扰了他?”

      “难道不是你说,”白凤打量了一周这处不大的院落,“如今的第一要务就是找到卫庄大人吗,眼下我们来都来了,你这是又反悔了?”

      两人穿过玄关,来到了正厅,一路上丝毫不见人影,白凤的目光一动,看见方桌上摆了几包抓好的药材,赤练同他相视一眼,伸手解开了上面的系绳,只见里头放的是若干黄芪、龙眼,些许党参、当归,伴着枣粉。

      她秀长的细眉一挑,看向白凤:“都是些安神养心的方子,剂量又小,他可不会吃这些。”

      白凤无所谓地一耸肩:“我可没说你来这里,就一定能见着他。”

      “你!”赤练一恼,将手里的药包一下掷回了桌上。

      白凤并不在意她的态度,目光一转:“不过,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赤练:“什么奇怪?”

      白凤若有所思地说:“按说,一户寻常人家里,不该这么没有烟火气。”

      赤练环顾四周,确实不见半点可以证明户主身份的物件,这整栋兀屋子干干净净,除了大小必备的物件外,竟找不出一样带着个人痕迹的物品。

      她思量了片刻,朝白凤一个手势,退出正厅,来到了西边的卧室。两人来到厢室紧闭的门前,白凤看向她,无声地做了口型:“你确定要进去?”

      “是你说的,”赤练一耸肩,做口型道,“来都来了。”

      白凤失笑,这时赤练已然推开了房门,然而卧房内一片寂静,别说活人,就连只野猫也不见。

      白凤挑眉看了她一眼,跟着走了进去,余光瞥见矮榻内侧一丝不乱的被褥,以及榻前似是被人挪动过的茶几,心中忽而一动,伸手茶几旁的坐垫上探去,那上面竟还残着余温——

      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刚刚离开了这里。

      他直起身,才想说点什么,却见身后的赤练盯着桌角的铜镜,喃喃说:“奇怪,这面镜子,好像有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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