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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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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阵凛冽的寒意倾覆上来,刺透衣袍,沁入肌骨,像是要将胸腔内跃动的心脏也一同冻结。韩非的指尖颤动了一下,倏而睁开眼,只见青了一片的甲盖上不知何时已然沾上了一片细小的霜花。
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寒冰,透明的冰面上凝着细细的白雪,冰原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樱树,此刻群芳殆尽,徒留一片光裸的树枝,泛出沉沉死气。
韩非抬起眼,看见树下静静立了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望着眼前枯萎的树干出神。他捻了捻指尖的霜末,抬腿朝樱树走去,那人如有所感般转过身,正对上了韩非的眼睛。
她显然不是什么豆蔻年华的少女了,一张素脸上未施粉黛,然而眉眼间却有种别样的风华,像是灼灼焰火,直烧进人的心中。
“夫人,”韩非忽而叹了口气,“你也不能因为看我是个文弱书生,就这样几次三番地......”
焱妃罔顾他示弱般的语气,打断道:“昨晚你向我承诺,今日会有墨家,还有幻音宝盒的消息。”
“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不会有假,”韩非正色下来,“燕丹过后,墨家虽有名义上的统领,却无一个出众的领袖。不过一阵前,有弟子截获了帝国的机密文件,加上昨夜盗跖手上的千机铜盘——”
“黑龙卷轴上的内容,”焱妃一抬眼,“无外乎是嬴政要来桑海。”
韩非笑了一下:“可惜,并非人人都有夫人这般眼力。”
“东海之滨的蜃楼本就是为他而建,或迟或早,嬴政总有要来的一天,”焱妃说,“可比起这个,我倒更想知道是谁出策截下的黑龙卷轴。”
韩非若有所思地说:“黑龙卷轴如今已为墨家所有,连其中的机密也被一并破译,这一点还很重要吗?”
焱妃秀美的眉梢一挑,看了他一眼:“你也说了,失了巨子,墨家好似一盘散沙,统领间或有专攻的术业,却无卓绝的领袖,这样一支队伍,若无旁人提点,如何偏偏在这时候想到倾力截取秦国的卷轴?”
韩非:“那夫人觉得,在下一个外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焱妃凝视着他的眼睛,右手轻轻一拢,一束亮芒顷刻顺着她的指尖倾泻而出,赤金的光华流动着,于半空中聚成了一只展翅的金乌,鸟儿振翅扑棱了一下,双翼划开一道飘逸的光弧,轻盈地停在了她的左肩上。
“按照约定,昨夜你入镜中,我用金乌之力替你暂压下了发作的六魂恐咒,”焱妃说,“而今晚,我自然也有办法取回这份力量。”
韩非看着她肩头的金乌说,笑着说:“你的鸟儿很有趣。若我想的不错,除了这镜中的幻境,它们也没法离开你的身边,是吗?”
焱妃听出了他话外之音,目光沉了沉,才要说点什么,韩非却把话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夫人心系亡夫,可我眼下还未至墨家据地,若是贸然定论只怕不妥。”他的目光一转,“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或许夫人会感兴趣。”
焱妃:“什么?”
“黑龙卷轴由阴阳家的密语书就,而唯一的破译之法,便是千机铜盘,这点夫人身为阴阳家的‘东君’自然比在下了解,”韩非说,“然而很显然,并非每个人都能够知悉这个秘密——”
焱妃的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一件小事,”韩非看着她,“墨家截获了黑龙卷轴,却不晓其中的暗语,一筹莫展之际,第一时间派人去了趟小圣贤庄。”
“小圣贤庄,”焱妃喃喃了一遍这个名字,齐鲁三杰的名号她自然有所耳闻,知道掌门伏念一心发扬儒学,断不会有闲心参与到墨家的谋划,而二当家颜路淡泊避世,外人更是难与之有所交集,这么一来,唯有那位年轻的三当家......
“我听闻,”焱妃说,“你当年同小圣贤庄的三当家可是颇有些交情。”
“当年他祖辈在韩国朝中五代为相,自然有所不同,”韩非笑了笑,“不过那也都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夫人以为呢?”
焱妃扇面般的眼睫动了动,她知道韩非有所隐瞒,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无可指摘,她早已不是一个二八芳华的小姑娘了,知道人与人间的情分在利益与光阴的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关于幻音宝盒——”
“这一点,我见到了墨家诸位长老自会谈起,”韩非罕见地打断了她,“夫人无需多虑。”
“你看起来很着急,”焱妃笑了一下,“是怕有人等的急了吗?”
韩非皱了皱眉:“我看,夫人也不想让旁人知道这幻境的所在吧?”
“知道又如何,”焱妃笑着打量他,“若没有符文,这便只是一扇普通的镜子。”
“或许,”韩非凝视着她,“说起和镜子相关的玄术,在下曾听人谈起,护国法师月神近来受命于咸阳宫中施展易魂之术,据称此术诡异非常,能将人的神识封入镜中,在小小一面铜镜之中看出其心中所想......”
焱妃的心中忽而闪过一个画面,几日前她的神识随着蜃楼上的金乌鸟一道游走,在蟾宫的一角曾看见过月神静静跪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之前,那一眼不过须臾,她尚未来得及看清镜中之景,对方便似有所感般起身阖上了窗扇。
她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不过是说说几日前在将军府的听闻,”韩非一挑眉,又恍然般说,“当时你曾告诉我,令爱在墨家机关城被阴阳家的月神带走,莫非这两件事还有所联系?”
“易魂术折耗心神,若非万不得已,门中无人会轻易使用,”焱妃的眉心微微隆起,四周的寒冰随着她的话语渐渐黯淡下去,变得模糊不清,尺长的冰凌噼啪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次第的脆响。
韩非的余光一瞥四下,知道这是幻境崩塌前的征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感觉到这阵逼人的苦寒已经不复:“若无意外,我明日就会前去墨家的据地,不过——”
他顿了一下,见到女人的身形缓缓消散开来,变成了一片缥缈的影:“不过眼下我到了‘人间’,便要守这边的规矩,青天白日下突然消失,那是妖魔鬼怪的戏法,未免太渗人了些,不是吗?”
“咔”一声重响,中央的樱树轰然倒下——幻境碎了。
窗畔的纱帘摇曳了一下,送来一阵幽暗的花香,赤练翻身跃上了房梁,早在另一侧的白凤闻声看了她一眼,打手语道:“一晚过去,这卧房里照旧没有人。”
赤练没有理他,目光扫过桌角的那扇铜镜,落在一边滚落的毛笔上,就在这时,一点荧光忽而从铜镜的中心亮起,霎时炽极,一时竟叫人睁不开眼。
白凤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透过指缝,看见强光之中似是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的心头猛地一跳,侧头去看赤练,却见对方正死死地盯着那个好似凭空而出的身影。白凤愣了一下,自他加入流沙以来,好像还从未在对方露出这样的神色,像是恨极,怒极,眉目间精心勾描的妆容霎时失了色,徒留下赤裸裸的恨。
下一刻,赤练忽而纵身一跃,手中的软剑顺势横扫而出,直朝对方甩去,形态诡谲的链蛇软剑在空中划开一道凛列的长弧,在那人惊诧的目光中狠狠勒上了他露出的脖颈。
白凤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剑虽不为夺命,却显然用了狠劲,只见对方白皙的脖颈上霎时多了一道醒目的血痕,软剑上罗布的倒钩箍进他的脖子里,扯出一圈外翻的皮肉。
殷红的血水顺着男人的颈侧而下,淌过她手中泛着寒芒的软剑,染红了对方一身素白的丧服,像是冬日清晨雪地里悄然绽开的一朵的山茶花。
白凤望着那人身上的丧服,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古怪,然而比起对方的着装,白凤缓缓抬起眼,看向了那张俊朗的脸,那种诡异的违和感翻滚着,顷刻裹挟了他的心绪——这张脸的主人,他曾是见过的。
但对方早已死了。
赤练攥着手里的软剑走近了一步,手腕一拽,勒在男人脖子上的赤练剑便又收紧了几分,割口处的剑身已经彻底被血水浸红了,几乎看不出剑身上原本的纹路,她盯着那张同她兄长如出一辙的脸庞,一阵怒火倏而自心头涌起,肆虐地烧灼过肺腑丹田,像是要将她整个人裹挟其中。
莫约三四年前的时候,有一回她与卫庄同赴秦地,汛期过后的山路泥泞难行,就在某处谷地里,二人遇上了一辆车轮陷入泥沼的马车。
那一天的情景,她终其一生大抵也不会忘记,濛濛的雨雾中,那车主匆匆下了马车,走过来似是想要寻求帮手,细雨沾湿了他的袍角,雨伞抬起的瞬间,露出了一双她梦见过不知多少回的眼睛。
但那却不是她的九哥哥,漫天霏雨中她攥着马缰,诚惶诚恐地等待着雨伞完全抬起的那一刻,不料等来的不是故人,不过是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是不是所有好笑的谎言有了第一次,就会接二连三,不知疲倦地反复上演?
在后续的日子里,她出入流沙打在各地的暗桩,清点名单,核查新人,遇到过不止一次这样不长眼的蠢货,以为用了一张不入流的人皮面具,就真能得来不知谁人的眷顾。
赤练绷着下颚,近乎咬牙切齿地说:“说,是谁指使你来的这里!”
就在这时,一阵劲风突然自外头涌入,“哐啷”一声,厢室的扇门猛地被气流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阵叫人牙酸的尖响。
白凤的眼皮狂跳了一下,暗啐了一声流年不利,转头就见卫庄不知何时已至院中,左手的臂弯里竟还带了一个深蓝色的布包。
卫庄身为剑客,出掌的日子可不多见,白凤心下思量,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他手弯中的包裹上,不知怎的,他觉得那上头流云的纹样颇有些眼熟,简直就同城中布庄里用的一个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