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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 ...

  •   “滋味如何呀?”

      午时一刻向来是大堂在白日里最吵闹的钟点。操劳一宿的游女大多会在送走恩客后蒙头大睡到日上三竿,等开饭的锣咣咣地响了,才一个个趿拉着人字拖走下楼,睡眼惺忪地冲着油水稀薄的菜色打呵欠。当吃到五分饱时,由饥饿疲倦衍生的起床气也消了九成九,女人们便开始互相用筷子尾和手肘戳邻座的肋巴骨,笑嘻嘻地唠嗑打趣。

      问话的小个子局(注1)也是其中之一。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呸”地往托盘吐了口梅子核,稀里哗啦地将小碟里剩余的纳豆一股脑儿浇在凉拌节节菜上,咬着拉丝的筷子尖眨了个单眼。

      对来自右侧的刻意“挑逗”不为所动的立香扒了一大口沾满蛋液的冷饭进嘴,“咕咚”一声咽下肚,打了个饱含蛋腥味的嗝:“……放了小把个月的生鸡蛋,你说呢?”

      “谁问你这个了,是昨晚你屋那个兰人——那个小白脸!”

      “哦,你说他呀。”立香的右手在小案上顿了一下。她端起汤碗凑到嘴边,发觉碗里的昆布味噌汤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一牙豆渣,“他……他说自己是个画师。”

      “哎——居然是画师啊?生得那么俊,我还以为是个伶人哩……”年轻女孩吃吃地笑着,“夜里那次‘哐当’,还有今早那个‘砰咚’——能搞出那么大动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嘿嘿,哪有兰鬼子(注2)做伶人的道理?”斜对角的振袖新造(注1)掩口笑了起来,她近来颇受顾客的青睐,初夜价被抬到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发黑且纯,肤如凝脂;面平似纸,骨肉匀净’,这些才是好优伶当有的样貌。那白人瘦得跟骷髅似的,眉目又深邃,半分美男相也没有。”

      “啊哟哟,有那位顶着大饼脸的歌舞伎先生撑腰,你的嘴上功夫长进不少啊。”局白了她一眼,往嘴里塞了颗纳豆,嗒嗒地嚼着,“不过我也听人说过,兰人只是看着白,实际糙得很,摸上去都扎手——皮下面流的还是蓝血。”

      “要我说,画师都是色胚。”对桌的番头新造(注1)斩钉截铁地为画家群体下了定义,指间摇曳的黑陶茶杯大有晃成酒盏的架势,“别的男人看穿衣服的女人,顶多也就能在脑瓜儿里描个大概。画师就不同了,一打眼过去,甭管你是穿还是没穿,人家下笔一挥,连姿势都给你配齐全了……”

      “瞧阿梅姐您说的。难道您从前不止和十五个剧作家玩过,还跟十五个画师滚过单?”

      “是十七个。画师没那么多,十三——十四?我记得那里面有个十八岁的小鬼头,别看他嫩得能掐出水,一见面手就往我裙子底下……”

      “饱了。”

      立香放下举了半晌的空汤碗,用实际行动宣告了自己的离席。同席人都沉浸在老前辈的艳情笑话里不能自拔,只有邻座的局象征性地冲她摆了摆手。走出大堂时,两个年轻鹿恋(注1)正沿着走廊快步朝反方向走,大声抱怨着某位武家客人的浓重体味和土到掉渣的乡音。

      到厨房摸了一圈回来,立香又去后院转了转,一边往角落里撒柴鱼花(注3)一边“豆花”“豆花”地喊。中途有只长毛白猫偎了过来,喵呜喵呜地蹭了她半天。耐不住它撒娇,她掏了点鱼花递上去。然而那白猫只舔了一口便兴味索然,扭着蓬松雪白的屁股跳上石榴树,两下就不见了踪影。

      “一个个怎么都这副德行……”立香咕哝着,将沾了猫唾液的柴鱼花抹在石灯笼底座,“可我就这么点东西拿得出手,好歹给个面子嘛。”

      如果没有昨晚那回事,中午一觉醒来,豆花必然还会像往常那样窝在床头打呼噜……或是用沉重的肉球推搡她的脸。

      是那家伙的错,立香不禁有些愤愤地想着,就算不是全部,起码也有一半责任得归咎到那家伙身上。

      她自知这样想未免太不公平了些,但现在若非要挑个人充当临时出气筒,首当其冲就是那个男人了。

      ——谁叫他当时面不改色地说出那样的话呢。

      “你想离开这里。”

      尽管在各种意义上都是相当简单的一句话,但立香一开始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感觉就像痛饮冰过的烈酒。刚入口时只有平淡无奇的凉意,一滚到胃袋便忽地烧腾起来,大有一鼓作气将五脏六腑烫成焦炭的意味。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像是要吞掉反上来的酸水似的。眼眶有些热得慌,还有点发胀。

      烛火突地跳了,吐出一道艳丽莫名的光。那双蓝眼睛也被那光狠狠晃了一下,却仍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兴许是迎着光的缘故,眼瞳的颜色比起原本的蓝,更贴近某种泛着金的绿。

      “哎呀,初次见面就对人家说这种话——原来我的魅力这么大啊。”

      手里的簪子掉在榻榻米上,尖头刚好刺进裂缝里。立香两步迈到画师跟前,欺身贴了上去,右手食指勾上他单薄的下巴。

      “如果我说‘想’的话,你会带我走吗……迦尔纳先生?”

      她柔声细语地说着。手指似有似无地撩拨着他的脖颈,以此掩盖它们颤抖得不像话的事实。

      距离太近了。近到立香能在迦尔纳的眼里分辨出自己黑乎乎的轮廓。她又坏心眼地往前凑了凑,几乎到了能把呼吸喷到他脸上的地步。他略微垂下眼睫,又很快地扬了起来,眉头纹丝未动,但她的指甲能隐约感到那喉咙被什么牵动了些许。

      “我会,”他说,语气淡淡的,“如果你说‘想’的话。”

      而后,他抬手将立香鬓角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偏头看了片刻,又拨下了几缕。视线与她错开,对向了灯光。

      “这样好些了。”

      究竟是因为他的第一句回应——还是第二句,亦或是两者皆是,立香浑身的气力一下子就没了,难得热起来的肌肤也从指尖开始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原来,你们都一样吗?

      她缓慢地直起身,小步小步地挪回原处。脑袋有些昏沉。在捡起簪子的那一两秒间,她短暂地在“继续弄姿势”和“随他去吧”之间做了个摇摆,随后当机立断选择了后者。

      去他娘的职业操守。立香自暴自弃地想,又有些咬牙切齿,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谁爱配合着演这出滑稽戏谁就去,反正我不干了。

      她登登登走到窗边,一屁股坐上窗台,抱起膝盖别过脸,愣是一眼也没向他瞧。

      某些压抑了数年的东西在囚笼里蠢蠢欲动,是被这个不知好歹的画师叫醒的,有意的或是无意的都不重要……他出声唤她也罢、去找老板娘也好(之所以没想到会被动粗是因为她隐约觉得他不会这么做,不过要是被这么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此一走了之更加无所谓。反正她顶多就是明早被丢到院子里晒一整天的太阳,死不了。

      然而她瞪着眼等了许久,等到窗格子外的灯火一盏盏熄灭,等到夜穹悬挂的月光都刺眼了起来,身后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并不准确。仔细听的话,除了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和心跳之外,房间里还有另外的沙沙响动。

      是那黑条摩擦白板的声音。

      哦——他还在画。即便不需要她这个临时参照,他还是能画。

      意识到这点,立香紧绷的身子一下子松懈了,并开始嘲笑起自己的幼稚来。果然她就是不长记性的,吃过多少次亏都是这样。凡事不能较真,至少对她而言,天底下最最没用的就是较真……啊,今晚这些蠢事做的呀,太不像她了……简直傻透了……

      这股半化不化的黏腻情绪在肚子里闷闷地左突右冲了好久,终于在她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迷迷糊糊醒过来,并发觉自己身上多了条樟脑味浓重的棉被的时候,迎来了一次小规模的爆发——要不是那家伙已在她苏醒前离去,恐怕承受来自箱底的被褥撞击的就不是开裂的榻榻米,而是他本人乱蓬蓬的白毛脑袋了。

      即便已经隔了几个时辰,再度忆起当时的情状,立香还是觉得身体的某处有些不顺畅,像是哪里的水流出口被什么硬邦邦的塞子蛮横地堵住了似的,拔不出来,又冲不下去。

      奇哉怪也。

      和其他客人的所作所为比起来,昨晚根本算不上什么,而且必须是“算不上什么”,绝不是“什么都没有”,因为她敢说自己在其中触碰到了一点点称得上是有温度的东西。尽管具体是什么说不上来,但它们是确实存在的。

      然而。然而。

      她闭上眼,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个冰冷的、却又滚烫得怕人的声音:

      你想离开这里。

      “嘿……你又知道我什么了。”

      日头越发的毒了,草丛里的虫子没完没了地叫。立香舐了舐上牙膛根部,尝到一股火辣辣的咸腥。八成是喊猫的次数太多,喊得有点破。

      ……是时候买杯水了。

      后院侧门有条小径直通大街。立香将装柴鱼花的小盒往腰带结里一塞,推开小门踢踢踏踏地走了出去。来回摇晃的门板没有立刻扣回到框上,而是被一只手无声地按稳了。身着工作服的男子四下张望片刻,随后循着女孩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到惯常去的茶屋买了一份团子配麦茶,立香顺带坐在了门口的长凳上歇脚。店主阿巴是个性情温和的寡妇,与她算老相识,端上茶点时附赠了一碟裹了绿茶粉的金平糖。含着糖果喝便宜麦茶,居然能喝出高级茶的回甘,不得不说这是独属熟客的一份小小福利。

      对面的茶馆(注4)是日前新开业的,从前是间料亭,后来遭了火。尽管被及时扑熄,仍是殃及了两家周遭的店铺,不仅店长因此重伤破产,店长夫人更惨死火中。火灾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店家的孩子在后院玩火,也有人说是竞争对手蓄意为之,还有人说是夫人怨妒店长流连某位貌美的芸伎(注5),遂一怒将身家付之一炬……

      立香与店家没什么交情,只是自家店里举办宴会曾向这里定过几次酒菜。她对菜品的印象还是蛮好的,也由此生出些惋惜的心情,但仅此而已。这种事在吉原甚至在江户都太常见了,常见到瓦版(注6)都不会登上去。

      低头看了眼杯碟。麦茶还余两口的量,团子剩下一颗。这是立香的习惯,茶点吃到最后,要留出适量的茶水漱口解腻。当她心满意足地舔净竹签沾黏的糖浆,捧起粗茶杯预备将茶水送入口中,茶馆拉门适时地开了,从中走出四个人。

      送客的人倒也罢了,那两个显然分别是妈妈桑和舞子(注7)。关键是送出门的客人,一女一男。女人身着绀青留袖(注8),头发却梳成一种由立兵库(注9)改的奇异发型,大蝴蝶一般,衬得本就明艳十足的脸蛋愈发风流妩媚。相比之下,她身旁的男人看上去就朴素许多。他只着一袭深青浴服,身子骨瘦得仿佛一阵风能刮倒,颈部松松地系了条偏红的围巾。再往上就是……一头白得扎眼的蓬乱短发。

      本应分成两大口解决的冰凉麦茶被立香咕咚一口咽下肚,胸腔一时涨得发痛。她以袖掩口将咳嗽声压至最低,同时暗暗祈祷对面的男人千万千万不要往这边看。

      谁料事与愿违。只一转眼,那白毛画师就走到了她面前,双膝微屈,低下头看她,脑袋还略往右歪了些。

      也是。街就这么丁点宽,还能躲哪儿去呢。

      “……呛到了?”

      立香很想回一句“不是”,奈何嘴巴喉咙完全不听使唤。她正要摇头,背后忽然遭了一记重击——大概是看她咳得可怜(虽然明显是自找的),迦尔纳开始拍她的背。其手法笨拙得惊人,直白得就像新人鼓手奋力擂击夏日祭的小牛皮鼓面,以致于被拍的人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后背胸口哪个疼得更厉害,并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他该不会是在报复昨晚发生的那些事吧”之类的妄念。

      “咳咳咳……好了好了我好了,不必麻烦了……”立香奋力闪躲。目光下意识往路对面一扫,却见茶馆门口空空荡荡,完全不见了那花蝴蝶女人的影子。

      余光瞥见一抹蓝色。她打了个激灵似的回头,发现迦尔纳已经大大方方坐到了自己身旁。不知是因为他太瘦了还是动作太轻,年久失修的长凳一点吱嘎响都没发出来。他随手将一个方正扁平的蒙皮夹子搁在凳子边,食指指尖掠过两人中间方才因震荡而令摆位变得格外凌乱的空杯碟和竹签,精准地悬停在了沾满绿色粉末的小糖块上方:“这是什么——新品种的金平糖吗?”

      立香不知道该回什么,胡乱地应了声“嗯”。

      “可以尝一块吗?”迦尔纳征询道,见立香缓缓点了头,就道了声谢,从染了绿粉的白纸上捡起一颗塞进嘴。

      “苦……”大约是不大习惯绿茶粉的刺激,他皱了皱眉,细线似的嘴角拧起一个下撇的弧度,又很快拉平了,“……不,是干涩的苦和微硬的甜。很奇妙的体验。”

      他品评糖果的样子与某个与山茶饼有关的场景发生了微妙的重合,眨眼又分离开了。朗朗晴空下,灼灼白日间,迦尔纳泰然的神态毫无矫作——仿佛他们昨天不仅共度了一个平和且愉快的夜晚,还礼貌地互道了早安。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找阿巴要一杯白开水解苦味……然后用那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口气说要继续买她一晚上当作画画的素材?

      一想到如此显而易见的后续展开,立香便再也坐不住了。尚未冷却的闷热再度涌上心头,无声地催促着她的腿脚。也许是起身的动作太突兀,她的头也跟着晕了片刻。

      右臂突然被拽住,脚底险些因此打滑。哦差点忘了,此人虽然瘦得像竹竿,但力气并不比一般男人差。立香深吸一口气猛回头,同时换上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营业笑脸怼了过去:“迦尔纳先生,请问您有何贵干——”

      面前多了个距鼻尖不到一寸的小盒。立香眨巴眨巴眼,缺血的脑壳有点发空。

      “你掉东西了。”迦尔纳举着小盒左右晃了两下,松开了她的胳膊。

      “……哦。”

      立香没头没脑地应了,伸手接过装柴鱼花的盒子。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刚才吹气似的膨大起来的发根——没有丝毫根据,但这样的画面就是自然而然出现在脑海里的——“哧”地瘪了、服帖了,平平地贴在头皮表面,被发绳和簪子安稳地包围住了,好似结束捕猎后归巢的野兽……尽管是什么都没抓到的野兽,还是体型最小的那种。

      再一次真真正正面对他时,所有预先酝酿好的尖刺、爪牙、毒液……统统都打进一团软绵绵的、没着没落的虚空里,连她整个人也跟着陷进去了。

      而造成这一切单方面(?)悲喜剧的始作俑者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破坏力,只是将视线从女孩那只被猫抓挠过的、无意识裸露在外的手腕逡巡到她的脸上。而她并不知道这些。

      “里面是鱼干?”迦尔纳问。他没有打开过盒子,可能是闻到了里面散发出的淡淡鱼腥。

      “嗯,确切说鱼干刨出来的花。”立香懒得编借口隐瞒,反正这事也与他有一定干系,“用来找豆——昨晚跑掉的那只猫的。”

      “原来如此。”迦尔纳点了点头,“需要我帮你一起找吗?”

      “……不必了。”尽管一定程度上已经做好了准备,对于迦尔纳做出的反应,立香还是感到了些许惊讶。而令她更惊讶的是,她自己的语气比想象中要和缓许多,“不用在意,是我没管好它……再说受冲撞的人是你吧。我还要谢谢你没向老板娘告状呢。”

      “哦对了,有件事我还没问过你,”她忽然想起什么,好像还有那么点重要,“当时豆花——我是说我养的那只猫,你知道它……为什么会袭击你吗?只是推测也可以。”

      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个没必要作答的问题。猫本就是喜怒无常的生物,豆花也不例外,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摆出一副懒洋洋无所谓的模样,但它并非没有自己的好恶。它会躲开身上沾染熏香的客人,愿意亲近刚吃过鱼生的客人,有时还偷偷叼着某些客人的草鞋跑到自以为不会被发现的角落又抓又蹭……这些是立香知道的,还有很多小癖好是立香不知道的。而连立香都不知道的习性,迦尔纳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不清楚。”

      认认真真思考了半晌,迦尔纳老实地回答了。看样子他是真的不知道答案,也不懂猫。

      “不过只是推测的话,”他补充道,“我想,它大概是觉得我好吃、喜欢我吧。”

      几秒后,立香噗嗤笑出了声。她笑得那样厉害,腰身前倾,几乎弯成一个直角。阿巴养在后院的黄狗汪汪大叫。小二楼午睡初醒的芸伎将纸窗推开一条缝,嫌恶地朝他们投过一眼又“啪”地关上。

      “笑什么?”迦尔纳挑了挑眉,问。他好像根本不担心立香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介意立香的笑声有多么奔放到狂野。从立香开始笑到现在,他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因为一直保持着同一个站姿不变,看起来很像被她吓傻了。

      “呀……没什么没什么,”立香揉了揉肚子,挤了挤脸,“就是觉得你这人可太厉害了。”

      迦尔纳眯起那双蓝眼睛,眼底的红影似乎拉长了很多,“我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立香承认,用袖子拭掉眼眶周围笑出的泪花,“不过……也许你不信,但我不是经常笑这么痛快的……”

      “我信的。”

      他像刻意打断她的话那样说道,闭上了眼。立香放下了碍事的袖子,发现那两道暗红的影子重新恢复到了本来的形状,可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好好看看那双淡蓝色的眸子,在它们睁开的瞬间看个仔细。

      但她没有那个机会了。一阵风从街道尽头呼地撞了上来,冲得立香也闭上了眼。石子砂砾撞得木头噼里啪啦响,纸拉门和窗户哗啦哗啦地震。其中夹杂了一些有别于其他的轻盈的声音,轻盈得像鸟或蝴蝶的翅膀,下一刻就要飞到天上去。

      她听见迦尔纳轻呼一声,抬头望去。五彩斑斓的纸一张接一张挣脱了蒙皮夹子的束缚,叽叽喳喳成群结队地从紧闭着它们的牢笼里散逸而出。她以为自己真的目睹了一场盛大的逃亡,然而就像是为了彻底打碎这白日幻梦一般,这场风戛然地停了,正如它来时一样突兀。于是她也和那些静止的无生命的鸟一起从梦里清醒过来,蹲下身帮助它们的主人捡拾它们的骸骨。

      “真可惜,”立香忍不住感叹。虽然她不懂得如何欣赏兰画,但能看出这些图景的好,“似乎还有一些是完整的……”

      指尖触碰到那幅“完整”兰画的时候,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画上的物象是一座城池和一片海。城池的建筑造型很奇特,是她前所未见的类型,但仍能看出是城的样子;海是平静无垠的模样,昏暗的海面勾着几道稀疏的银色的波,上方笼罩着纱面似的雾。不知是城池矗立在海中,还是海上漂浮着城池。它们仿若世外的仙境,缥缈而不可至的仙境。

      她听人说过,兰画从不作伪。兰画师只画看得到的东西。

      “这是什么?”
      她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说:“海市蜃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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