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重华 ...

  •   天空昏暗,黑云压顶。一团团黑云好似一口大吕钟照在这座皇宫之上。
      本座掐了掐指,算到今日酉时正刻,东海龙王布雨施泽,雨水三钱至酉时三刻收。这个结果让我很无奈,神桑青水长流,四季如春,朱果青叶,落英缤纷。鸟禽喜水厌雨,故四季有雨之日不足七天。但人间非可,雨水灌河,世人素喜雨日。
      片刻之间,本座已经看见一角藏青色的龙袍在黑云中若隐若现,基于本座现在身份不咋好看,又时常去龙宫白拿明珠珊瑚,索性绕道内室,不予打招呼了。

      芬水在金顶白玉的香炉里放了一撮熏香,我闻着连打了两个喷嚏,慌忙叫她灭了。小宫女有些惧怕地看着我:“奴婢不是有意的,侍书……”
      “算了算了,你换些木樨香,那个安神。”本座的宫殿内也是四季熏香,不过熏得是五名香。这是延华特地从西海中替本座寻来的。西海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树,与枫木相似,而叶香,闻数百里,名此为返魂树。所以此香一名:返生香。

      门外芭蕉卷叶,雨声沙沙。我记得芭蕉树下有一捧木槿,本来开得浓艳,这不知道一场雨后,枝上繁花还剩多少。
      我揉了揉额头,不知怎的,这两日,看什么都一番悲肃潇潇的感慨。

      “——昏了头的小蹄子,走什么这么急!小青子还不快把伞擎过来,仔细皮又痒痒了不是!”裴总管的声音传来过来,拔得极高极细,像一条悬着的铁丝,几近要断,“皇上你小心点。前面路滑,奴才扶你——”
      咳咳……本座今天来的第二次被吓到,皇帝,那个该死的短命鬼皇帝来了!

      “你们不用管朕,小青子,你过去替那花打伞,都不剩多少在枝头上了!”皇帝的声音,很温润,像是浸在水中的暖玉,甚至带着一点外强中干的软弱。
      这倒是个护花使者……本座在心里闷闷地想,从窗口看出去,一个深蓝衣服的太监,举了一顶二十四竹的湘妃伞,那伞上还绘有几朵兰花,小太监靠在芭蕉树边,伞上的雨水顺着伞面儿落了下来,凝成一股细细的流水,滑进他的衣襟里,他一哆嗦,就抬头看到了我,又倏地低下头。
      本座弹了弹衣袖,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堂堂三界帝座,还会怕一个凡人皇帝不成?

      内室的帘子很快被掀了起来,走出一个年轻人,穿了件浅黄色绣翠竹的袍子,裴仁正替他解开殷红绣金龙的坎肩,那坎肩湿哒哒的滴着水。旁人看不见的小白蛟正软绵绵的趴在他左肩上,尾巴一摇一晃地垂在帝王胸口,像个吊摆子。
      “啊,你醒来。”皇帝没有什么架子。这次,本座也看清楚了,皇帝除去过长几乎如把出鞘利剑的眉毛,他其实长得很温和,有一点文雅如玉,文弱书生的感觉,身高与本座相似,微微有些发福,但不显胖。大概是疏于锻炼,身上好像没有力道一样,脸色也是苍白的,像种硬玉。他还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后来本座才知道:那感觉叫做天涯沦落人,相逢不相识。

      “方才差人问过,说你还睡着。不然朕早就来了。”皇帝挥了挥手,旁边的裴总管把端上来的热茶又放了回去,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
      “咳……”这屋子里沉的像本座觉得再不说话就要被抑郁闷死了,这个,皇帝长得不是歪瓜裂枣,稍稍让我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本座竟该说什么呢?我想了半天,才问道,“陛下饿吗?”
      皇帝愣了一下,有些恍悟,沉了声音:“裴仁,传膳。”
      好,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好说话好办事!

      一对对宫女捧着金盘瓷碗鱼贯而入,明明是环佩满身,走起路来却悄无声息,一站楠木长桌上,流水一般摆了三四十个碟子。我中午就得八个菜,跟现在不能比啊!!当皇帝的果然不一样,你国家都摇摇欲坠,国库亏空,你还显摆什么啊啊啊!

      “这是什么?”皇帝吃了两口饭,冷冷盯着翡翠玉做的筷子上挑着肉丝,烧的金黄灿灿,滚着芝麻。哦,本座细细瞧了,这是那道放在碧绿新鲜的荷叶里托着的双燕鸿飞,沾着特制的蜜汁调料,入口细腻鲜嫩,味道不错的,本座吃了好些口。
      “混蛋奴才的,是谁烧的鸽子肉?”皇帝眼角青筋跳出,那本来就显得过利的眉梢,腾出浓烈的杀气,狰狞道,“裴仁,刚才是御膳房哪个掌勺的?给朕统统拖下去打一百棍子。”

      好吧,本座对皇帝的仁慈估算错误…呃……那个,吃好饭要谈的东西,本座还该合计合计,怎么说才不会被皇帝拖下去打一百棍子才好!
      那是末代皇帝,应该像刚才那样,又凶又狠,残暴荒淫,手起刀落,伏尸百万。

      至于鸽子肉,你们别端下去啊!皇帝不吃,本座还可以吃啊——
      别吃惊,本座当然会吃鸟,就像龙族也会吃蛟,只有最亲的同族之间才不会相残,而这世上只有一只凤凰。但本座很多时候没有特别的念头,不会吃自己的子民。所以今儿一尝,觉得味道特别好,跟延华上次专门给我弄得蛇羹不差上下。

      怪不得别人说看在仙界,玩在妖界,吃在人界!
      凡人也确实会搞鼓这个,在吃的一方面特别有研究。

      ————

      吃饱喝足,本座捧着热茶坐在一边铺了厚厚大红宫锦的交椅上坐了下来,至于礼数,本座一开始就没有遵守,现在也不讲究这个了。
      皇帝坐在我上首,这感觉有一点怪,主要是本座一项高高在上惯了,一时间无法适应。人要改变自己的的习性很难,对鸟而言,亦是如此。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又很温和地问我。

      本座特想摇摇扇子,好歹忍住了,白瓷薄胎金边红线的小杯子抱在手里,含着笑,大大方方道:“区区无姓,名只有一个嵐字,陛下若不介意,可以叫我阿嵐。”
      “嗯,阿嵐。”皇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表情不知怎么有些腼腆,“你可以叫我重华。”
      重华,我一愣。呃,跟重华上仙同名,该不会是那小子下凡历劫吧。

      本座眯着眼睛看了半响,没瞧见他额头上有什么仙印,故也放下心来。金红小印花的盖子在杯沿悠悠转了一圈,本座想了想,慢慢唤了一声:“重华。”
      皇帝一笑,露齿青涩,混不像个青年昏君,倒如纯情少年,他道:“那日,是你在西山牧场?”

      咳咳,我假咳了两声,摇摇头,杯子稳稳托在嘴边,牙齿轻咬着边沿,发出“磁磁”细响:“不是我。”
      “哦?”重华明显怔了一下,眼中神色分明,却不显半点山水,也不当场指出本座欺君之罪,只是笑得更加青涩,像杯未泡开的茶水,茶叶卷缩在一起,幽幽沉在水底,“阿嵐喜欢看月亮。”

      本座再次摇头,答道:“冷月无情,而区区喜欢实在的东西。”
      “譬如?”
      “比如这杯水吧。能暖手,能喝来解渴。”本座放下杯盏,坐直身体,漫声道,“陛下挑明了说吧,所来何事?这么猜来猜去,实在不是区区所擅长的!”

      “你误会了。”皇帝负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此时雨水已收,芭蕉树下的异地木槿红花,沾雨带水,好是娇艳明媚。窗口吊着兰草,碧幽碧幽的叶子斜斜垂下,正巧挡着了皇帝的半个脸庞,只露出半点淡红的嘴唇,竟有些诡异的秾艳,“朕不好男色。”
      “朕来找你,只是觉得你很寂寞,想陪陪你。”

      啊?这委实是本座今天来的第三此被吓到了。本座一介帝仙,权掌三界,谁不敬上三分?身畔娇娃艳婢或绝色或倾城,招来既是。今日被一凡人看出骨子里的冷清,实在是心头别有一番滋味,百感齐发。
      “因为我也寂寞。”皇帝转过身,过长的眉梢现出一股狂狷,淡了他身上的文弱之气,真正是一个手握万千人生死杀伐的帝王,紧紧抿起的嘴唇,更加艳丽,像擦了一层云燕坊卖的上好胭脂,“我猜你不是一般人。因为你的寂寞和我一样,都是凌众生之上,无所可恋,无以亲之,无以配之的痛苦。”

      “无以亲之,无以配之!哈哈……”说得好,我看着帝王眼下淡淡疲倦的青黛,而眼中却如鬼妖一样,闪着令人心惊的精光,这个皇帝不简单!
      本座先前竟是小看了他!

      重华缓缓舒了一口气,身上的凌厉之气褪尽,靠着多宝立式红枣木的珍宝格,倾颓疲怠,抬起的手腕像一段易碎的琉璃,苍白得几近没有血丝:“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国之将倾,罗国命数尽已。南疆镇王起兵,于滇王暗中相助。青、渝两州藩王暗度陈仓,外敌相迫,内乱将其。我只想趁最后的日子疏解心中愁苦。”
      “陛下既有如此澄明的心思,何不力挽狂澜?”本座问了一句,但是无论重华怎么努力,天命不可改,罗国基业必毁于今朝,当然这些话不是本座现在可以说的。
      “哼,罗国数百年繁华,到今天,只剩下贪赃受贿、不思进取、荒淫度日、纸醉金迷,它已经烂到骨子里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救不了它。”重华喘了一口气,手指按在唇上,细腻的嫣红映得手指愈发惨白,像一双死人的手指,“倒不如,亲手毁了它!”

      呃……本座现在知道了,这个人何等骄傲负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本座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何要与我亲之。若是鸟族将乱,本座宁可杀尽天下的飞禽,也不拱手相送与人!
      这么隐隐约约,我竟有一点寻到知音的味道,心里忽的一阵心悸。对于位高权重的人来讲被人洞察相知,并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却是一种本座一心想要的感觉。

      高位者的心理其实是被长久的权欲与寂寞扭曲着的,若有一个人与自己相亲相知,平起平坐,定会想方设法杀了那个人,而高处不胜寒,长久的一个人,心中又会极其寂寞,总像低下身以一种高傲的卑态,疯狂的想寻找一个配得上自己的人,能懂得自己的人。
      这是一种复杂而变态的痴狂,将人禁锢在软弱与要强之间,骄傲与谦卑之下,将自尊无限量的放大,变成一种病态的自厌自弃自卑自怨。三界王者,莫不如此。任谁再是洒脱,也逃不过的心魔相侵。

      本座用了万年才明白的道理,人间帝王二十几载沉浮之间就已顿悟,比起我来,胜了不止一筹。

      当日本座心魔入脑,以杀止杀以血止血,屠杀三千走兽,引来麒麟白虎等神兽以死相拼,几近玉石俱焚。幸得西天如来尊者即使降下莲座,与一干菩萨罗汉渡我七天七夜,方才引我入正道。这也是七千年前的事情了,本座曾去看过当年的浴血战海,此时也早如桑田漫漫。

      “今日说多了。”皇帝转过身走到我面前,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拢回袖中,“阿嵐早些休息吧。”
      我很想说,其实我不困。但想了想,他还是不要留在我房里,要是夜深人尽,会干出什么事也不好说。弄不好本座还会犯上,最后落得拉出去五马分尸的下场。

      重华走了出去,我自送到门口。裴仁撑起一把湘绸绢伞,明黄艳丽,帝王披了银红的小寒纱披风走在青石板铺的宫道上,那条小白蛟又荡在皇帝的左臂上,吐出个小珠子,玩的不亦乐乎。
      本座倚门站了许久,眼帘慢慢垂下,旧布棉衣袖中的手伸了出来,手指松开了又握紧,反复两次,终是没有下手消去重华的这段记忆。

      算了,三千世界,魑魅魍魉,能懂本座的心思又有几人?
      重华飞雪,昆仑天池。
      天上的重华上仙孤傲清冷,人间的帝王重华狂狷孤寂。
      是否叫重华的,就逃不脱一个孤字?

      这天穹又暗下了几分,天边的司霞女娥抖开绚烂的织锦,化作霞云连天,韦陀菩萨恰巧路过此地,在云层中与本座微微颔首,左手擎着的一环彩虹,光芒大作,赤橙黄绿青蓝紫,仿佛世间百态。
      本座淡淡一笑,亦作回礼。

      此时一声清脆的“帝座”传入耳中,少儿娇憨入梦,带着甜糯的味道。
      不知何时转了个弯回来的芬水,眉眼弯弯笑得玲珑剔透。我略略思索,不由笑出声:“溟溟,你个调皮的小鬼怎么混进来了?”
      “帝座!”她抱着我的一只手,只是撒娇,“帝座,哥哥说你恼我了。帝座,你别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给你人麻烦的!”

      我点着她的额头,又揉了揉她的肩膀:“小孩子脾气,本座会真恼了你!何时来的?”
      “就在刚才,那个就是皇帝吗?长得还可以!”萧溟溟嘟着红嘴,拍拍手,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我把那个宫女扔出去了,变作了她的形状,我聪明吧!”
      这么一副“你夸我啊!”的样子,让本座忍俊不禁。本座年纪越大,愈发喜欢上年幼的东西,对重华脖子上挂的小蛟龙也是很有兴趣,很有抓下来在手中细细把玩的冲动。
      “你是厉害了,现在本座一身法力尽被封住。还要靠你咧!”

      “帝座,帝座!”萧溟溟跑跑跳跳地进了屋内,环顾了一圈,嘴巴一扁,闷声道,“这里布置得真难看!”
      “不受宠呗。哪比得上自己做王称帝的宫宇舒适!”
      “什么?”萧溟溟抱脚跳了起来,眼睛瞪大,“那皇帝是瞎子吗?帝座风华绝代,举世无双。他、他吃了雄心豹子胆,怎么会不喜欢帝座呢?他怎么敢不喜欢?我去打他!”
      “好了好了。”本座怎么觉得鸦族之长把他宝贝妹妹送到这里来就是给我添麻烦的,我拉着她就往里头走,手指一挥,大门紧闭。

      萧溟溟吃吃笑着:“帝座,你穿着件衣服真好看!”
      是吗?我低头看看,旧布棉纱子,月白单色,像块长筒布从头挂到脚,腰间系了一块淡绿松花的汗巾,这个叫好看?鸦族的审美观还有待考究!
      “当然了,比平时亲和了许多。”萧溟溟从来直爽天真的性子,眯着眼睛,“像个大哥哥。呃,比我哥哥漂亮!”
      呃,好吧!本座现在觉得,鸦族的审美观,有时是有待可取的。

      “帝座。”萧溟溟眼珠子转了两圈,笑嘻嘻道,“帝座,我们看看那个皇帝接下去会干什么,好不好?”
      “淘气!”本座拍了拍她的头,却也有这番意思,便从袖子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菱花镜,背面镂着荷叶相交,莲花半展。
      “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重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