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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病树前头万木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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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苏州问唐凭道:“不是说你要用当年元始仙尊的诏书来与东海那伙人对峙吗?怎么你反而赔了一颗珠子?”
唐凭从尚明殿回来,罗苏州便问了一下发生了什么。
唐凭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罗苏州,罗苏州越听脸色越沉,但是到最后,他却没有说什么不好的话,反而舒展开了眉头,他道:“既然寅晟提前给你给仙界应付完了那东海龙四叔,你也只能这样了。”
他没有把事实讲完——如今仙界是有求于东海龙宫。东海附近一些出海打鱼的渔民最近新建了许多仙君庙,虽然东海名义上是仙界的,但是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其实要想出海风平浪静、满载而归,最后还是得看龙王的意思。
一个是已经归隐多年还实力大减的元君,一个是关系到仙君威信的东海龙宫,孰轻孰重,早有定夺。
至于为什么还要赔给东海龙宫一颗次品比目,这是仙界的中庸之道——既能稳定与东海龙宫的关系,又能让唐凭欠仙界一个不小的人情,以后吩咐她做事也更方便些。毕竟仙界一般是请不动这些归隐的“大神”的。
但是唐凭一时气不过把灵犀比目给了出去,所以仙界这算盘没打好。
如果仙界是真的在乎唐凭的话,直接拒绝又何妨,难道拥有九九八十一神殿的仙界还真的怕了东海龙宫不成?
原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唐凭,其实也猜到了六七成仙界的意思,她也没把自己想到的那个事实说出来。唐凭只轻叹了口气,喝了一口苦夏,借着它的苦味皱眉,她道:“一切都有定夺吧,我赔了那个珠子,也是我不想要的,最初就没想要。”
“唐凭……”罗苏州这次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挖苦或者调侃唐凭,他也想起来之前的事情,一向冰冷的脸上出现了名为“担忧与同情”的情绪。
那个珠子是唐凭“卸任”度支使的时候,当时的仙君李现赐给她的——其实那不过是一场“狡兔死走狗烹”的寻常戏码,灵犀比目不过是对她“自愿”辞职归隐的补偿。
当初淳风元君是有多么看重她身为仙界度支使的职位,并且为之倾心尽力,那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唐凭却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重新闪闪发光,她道:“这烫手山芋我拿在手里真是太不舒服了,终于送出去了。不过我不能白送给他龙四叔,我要去雇佣一些随军,替我说话,我可不要在气势上再输一节。”
随军是仙界对一类有点特别的人群的称呼——他们身份地位都不尽相同,但是有一个共同特点“爱嚼舌根子”,而且只要你愿意给钱财或者宝物,他们就会替你向人界、仙界、妖界甚至是魔界传递一些讯息,让你在大众的唇舌之间小有名气或是名声大噪——结果取决于你给的东西多不多。
当初境当归才与仙界闹掰,还没有下一步动作,他就被无处不在的随军们送了一个外号“白眼狼”以及一大打他的“光荣事迹”。
唐凭一边用左手抛着扇子玩,一边哼歌,津津有味地谋划着她的随军宏伟蓝图。
罗苏州见唐凭眉开眼笑,看起来越来越像那满肚子坏水,时刻准备诬告忠良的奸臣。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又恢复当初那种清冷的模样,表情带着对唐凭这人的嫌弃,他心里替自己方才的同情感到不值得。他打算转身去看看北斗境运行的如何了,临走前,我们的天枢星君转过身,他一手随意搭在门上,外面的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罗苏州颇为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淡定地说道:“唐凭,话说你知道伏谒给你的鸿雁纹,和他给别人的不一样么?”
唐凭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在心里给自己打好了腹稿,就等着挥毫写下洋洋洒洒几千字,再交给随军们自由发挥,结果罗苏州这句语气平淡的话,这句好像在感叹今日风和日丽的话,威力却比什么绝技绝杀都大——它像一把大刀,愣是把唐凭那喷涌而出的涛涛江河似的灵感给“咔嚓”一下斩断了。
“啊?”唐凭不大相信,她怀疑地盯着罗苏州,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叫做不一样,我分明昨日还和他千里传音了。”
他们闲聊了一下自从横陂村回去的近况。
罗苏州慢吞吞地把门给合上,他故意吊唐凭胃口,他往后一靠,摇了摇手,道:“不一样并不代表人家给你的是假的啊,瞧你这激动的。”
唐凭重新跪坐下来,目光还颇为和善,但那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她问道:“那你什么意思,天枢真君?”
罗苏州要是敢诓我的话,我就用衔风抽他一顿狠的——唐凭她现在可是憋着一肚子墨水没处泼墨潇洒呢。
“在千里传音的鸿雁纹最早出现的时候,人人确实只能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纹。”罗苏州语速放慢,他道,“但是时过境迁,有条件的人,比如我这种真君,再比如在各界担任要职的人,都会有两个甚至更多的鸿雁纹,有不同的作用。”
比如仙君寅晟,他常用的那个尚明殿简笔画的鸿雁纹,其实是用来处理他的公事的,仙界几乎是人手一份。但是他与自己好友或者亲信交换的鸿雁纹,其实是另一个,是用正楷写了他名字的纹章。
罗苏州讨厌别人来打扰自己,所以他原本也有一个公事用的鸿雁纹——后来他发现公用私用其实并没有太多区别,也就废弃了其中的私用鸿雁纹。也许是因为大家早就知道天枢真君的脾气,所以不敢来叨扰。
唐凭早早与仙界断绝来往,在人界流连忘返,所以并不清楚这鸿雁纹里的门路。
罗苏州摊开他的右手手掌,里面有一个鸿雁纹闪闪发着微光——那是一只魔兽的头颅,那是魔界认为的祥瑞梭余,它威风凛凛,呲着牙傲视前方,看起来不可侵犯。
罗苏州不说话,一切却又在不言之中。
唐凭的脑子嗡的响了一下,接着心绪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那把长刀不仅截断了唐凭奔腾不息的作文思路,还乘胜追击,把如潮的思绪打回了原型——一条山涧里的小溪。
唐凭一不小心就把之前想好要给随军们的说辞给忘了个干干净净,她那白茫茫大地一般的脑子里来来回回转着的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伏谒要把他的私用鸿雁纹给我呢,他是什么意思呢?
“砰!”罗苏州潇洒地推门而去,心里十分满意,走路都带风。
唐凭这才反应过来,她被罗苏州那样一番话打搅,已经忘掉了她到底要给随军们说些什么了。
唐凭简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哪个问题都没想清楚。她扶额长叹,闷了一口苦夏,试着浇灭她内心的烦躁。
不会吧,不会是我想到的那样吧。
唐凭深吸一口气,抬手开始研起磨来,墨色在砚台里渐渐浮现,她出神地望着手上这方墨块,心想:不过是一个鸿雁纹,难道不是说明我和他关系不一般嘛。毕竟我们两个在横陂村出生入死、挫败歹人阴谋了。
唐凭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她将毛笔沾满浓墨,接着在宣纸上书写起来,她要把给随军们的话写下来,还要规划一下得雇多少人,她的预算又是多少。
唐凭在心里计算着人数价钱,不用打任何草稿,她就算了出来,正打算落笔去写——这时一个千里传音找了过来。
唐凭写下的第一个“壹”字,手一抖,最后的一横写的歪歪扭扭——是伏谒。
“唐凭,是我。”
唐凭咳了一下,语气还颇为轻松,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道:“嗯?我知道是你,最近过得怎样呀。”
伏谒似乎也是一无所知,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语气也颇为放松,道:“我还好,一直在处理横陂村的事情,虽然案头堆的文书比以前多久些,不过也还好。”
唐凭认真地听着,心里感叹一句,她道:“嗯,那就好,我倒是不希望你被一堆的奏章给弄的头疼。”
伏谒问了一句:“那倒不至于。对了,你还打算在人界买宅子么?”
唐凭回答道:“自然是了,我打算在临安看看。”唐凭一边说着,一边写完了一串数字,除了第一个“壹”字有些难看,其他的写的四平八稳。
怎么说呢?唐凭最初听到伏谒的声音的时候,心里有一点紧张,它揪在了一起。但是当他们两个随意地聊起天后,她一颗心就安定了下来,整个人不知不觉沉入这种闲适的氛围里面去。
伏谒说道:“那很好啊,临安城在南方,江南水乡,钟灵毓秀。你若是在日后在那里购了宅子,我就赠你一个乔迁礼,可好?”
唐凭笑了,她把毛笔放回原位,开了一个玩笑:“好呀,魔君大人,好不容易遇上你这么个金主,那我要狮子大开口了,我要你送我四时颜色,怎样?哈哈哈,我开玩笑的,你有心就行,什么东西我都收,最好的就是你亲自来我家做客吧。”唐凭自己话没说完,便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先笑了。
她只是心心念念想看那幅画罢了。
“好啊,”伏谒却好像把她的玩笑话当了真,他的语气与往常不同,那种温柔的,像是带着一种喟叹的,又像是有些纵容的,他道,“我把这边的事情解决好了,我就带着画登门拜访。”
唐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赶紧解释,道:“其实也没必要,你只要能来我就会很满足的,真的不用把你们魔界的宝物给我,我就是开个玩笑,何况我屋子里也放不下……”
伏谒听出来唐凭话里的拒绝,他也没有坚持,他道:“那好吧,那就请你等我一会,我一定会来的。”
两人又扯东扯西地聊了一会,最后是伏谒先行道别,他道:“抱歉,我有事需要先走了。日后我再来找你。”
唐凭不会想着耽搁伏谒处理魔界事务的时间,她也大大方方地告别:“那你快去吧,我也要去人界看宅子了。”
“好,唐凭,你且等我。”
唐凭自然是同意的,她道:“好啊,我等你来。”
千里传音结束了,唐凭看着手心里那两个圆润均匀的小篆,心里像是落了一场润物细无声的好雨。
什么东海龙宫,什么仙君寅晟,什么灵犀比目,什么鸟尽弓藏,通通都是过眼云烟,是雨中的扬尘,一个千里传音就将它们打湿,打在了地上。
几日后,清明时节,临安城内,天街小雨,亭台楼阁掩映在烟雨蒙蒙之中,若隐若现,如诗如画。
唐凭换了一身人界时兴的衣服,一件天青色褙子,内里白衣黄裙。她把自己的头发编成一个鱼骨辫,搭在肩膀上,它随意地垂在自己身前,发尾系了一朵白桐花。唐凭撑着把油纸伞,身旁跟着一个中年男子,一路给唐凭介绍着临安城的大街小巷,这是何处,又是在哪里,那又做些甚么,他的名字叫做胡图,人是临安城内有名的伢子,专门负责给买卖宅子的人牵线搭桥、画押作保。
胡图人并不糊涂,相反他很精明,一天下来,就看出了这位唐姑娘中意哪一处的宅子,又能拿的出多少钱。
胡图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临分别的时候,他问道:“唐姑娘,请容我多嘴一路,姑娘看样子并不是本地人,怎么一个人来临安选购宅子?”
唐凭不紧不慢地打量着胡图的表情,问道:“怎么了吗?”
胡图笑了一下,他道:“姑娘别说我胡某莽撞,只是胡某觉得姑娘长的这么漂亮,可以说是沉鱼落雁了,怎么会是一个人背井离乡来这里,想来应该有家人或是良人陪在身侧才对。”
胡图看了一下周围,他压低声音,有些担心道:“虽然说临安是都城很是安全,但是毕竟您是一位姑娘,还是得小心为上。”
唐凭摇了摇头,只是说:“多谢胡老板叮嘱,胡老板人心善,日后定然生意兴隆。我很是中意河街那处宅子,还请胡老板多多关照一下。”
说罢,唐凭便行礼道别,她撑着油纸伞,穿过熙攘的人潮,来到了一处名为“临江仙”的驿馆。
驿馆是一座三层小楼,唐凭客气地对小二说:“麻烦来一份莼菜羹,送到我房间。”
小二连声答应,他脸上挂着喜庆的讨人喜欢的笑,道:“好嘞!客官,您且上楼等着,我们马上给您送来。”
唐凭走上了楼梯,一路上与几个匆匆走下楼梯的人侧身而过,就那么短短的一个照面,他们几个人便或多或少地把目光落在唐凭身上,又很快移开,
他们窃窃私语,议论的是另一件事。
“诶,听说了那东海龙宫的事情吗?”
“听说了听说了,不就是那些个道士说的吗?说什么龙宫三太子故意找人神仙打架,结果输了,还要人神仙赔他法宝,这算是什么事?!”
“你整日里神神鬼鬼的,听那些跳大神的胡说八道,他们哪里能通神啊?不过是为了骗钱而编造的假话罢了。”
“张兄此言差矣,愚弟的兄长便是常年在海上飘着的,他是最信这个的,东海上确实有龙王。好多人前些日子都做梦,梦到说龙王欺负人神仙了。”
“神仙托梦?这倒是有意思了,真的假的?”
唐凭回头看了一眼这群穿着青色学子服的人们,微微勾唇一笑,心道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才几天,这个传言就已经到了人界。
也就是这么一回头,唐凭恰巧透过栏杆,与一个探寻的目光相遇了。
此人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人只是见唐凭第一面时,多看两眼,这人却是自唐凭住进这家临江仙以来,就时不时打量着自己,唐凭敏感,感觉此人目光有些不怀好意。他还有两个同伴,都是商人打扮,但是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出门去集市上做生意,只是终日里坐在驿馆大堂,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旅人。
那人见唐凭发现自己,也不慌乱,转过头就去和同伴说话去了,看起来像是闲聊,唐凭却通过风,听到了三人的谈话。
那人显然是这三人中的首领,说话很有分量,他道:“就是她了,我观察她这么久了,她就一个人,我们不用怕,今晚就把她给做了。”
有个留着小八字胡须的人嘿嘿笑道:“小妞长的那么好看,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只是,直接卖了是不是有点可惜。不如我们哥几个——嘿嘿嘿。”
最后那个人很年轻,看起来挺青涩的,估计是新手,他皱着眉,道:“大哥,这样不好吧,我们不是只对商人下手吧,人家还是个姑娘,这——”
“皮四!你个怂包!姑娘又怎么了?谁让她长的好看还一个人出来晃?勾引这勾引那的。”
“是啊,小美人自己出来晃,还怪别人吗?嘿嘿。”
“姑娘家当然要自己注意安全啊。”
“这还能怪我们吗?”
唐凭没有继续听下去,她摇了摇头,心道胡老板的话还说的挺有道理的。
不过只是三个凡人,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唐凭把自己那把油纸伞转了转,上面的雨滴全部洒落在地上。
晚上除了算一下买宅子的账目,还得舒展一下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