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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家人相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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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岁那年,锦离离开江南,回到了父族。
此时是1902年,洋务运动、维新变法、义和团运动皆惨淡收场,八国联军侵华,清廷再次战败,而后《辛丑条约》的签订彻底地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根基。
内外交困,残酷的现实迫使清廷不得不开始推行“新政”,以对自身进行系统性改良。
新政涉及官制、司法、军事、商业、教育、民族政策等各个领域,对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有着无比深远的影响。
在教育方面,主要是设学部,废除科举制,大范围开设学堂,同时,向国外派遣留学生。
锦离这次回来,也是为了接受新式教育。
6岁,已经到了可以入学的年纪。
临行前,他并没有太多伤感,外祖父也很淡然。
老人一身深色长袍,负手站在门口的桃树下,风拂过,大片粉红的花瓣落在了他霜白的鬓角、清瘦的肩膀上。
分明早已年迈,但从他挺直的背、清明的眼、坦荡的神情中,仍可窥见其年轻时的风华绝代。
老人一生经历了无数风浪,对离别早已视之如平常。
所以,最终也只是告诫他,不可忘记这些年所学之国粹,要勤奋练习,月底将功课寄过来给他查看。
锦离欣然应“是”。
在西学东渐,海洋文明的劲风以先进、未来的姿态激荡于这个古老帝国的天空之时,总有一些人不盲从、不轻信、不忘本。
他们不是守旧派,也非激进派,但,确实是因为他们的坚持,中国的传统文明才得以保留下来、传承下去。
父亲公务繁忙,母亲不便出远门,这次来接他的,是他的嫡亲兄长,荣锦玄。
当然,随行的还有父亲的副官和负责护送他们的卫队。
兄长大他4岁,今年10岁,蒙学已经毕业,正在读初小。也正因为他在假期中,所以才会被允许出来。
少年穿着一件浅青色衬衫,衬衫纽扣上刻着十分精致的镂空花纹,下身是一条黑色西裤,熨帖地勾勒出了一双修长笔直的腿,脚下踩着一双小皮鞋。
再配上那张英挺的脸与世家大族精心蕴养而出的气度,不过稚龄之年,便已有了让无数人目眩神迷的资本,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无双风范。
他缓步上前,恭敬地向外祖父行礼表达了问候,在目送老人离去后,才转过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自幼离家的弟弟。
见状,小孩也不慌,就淡定地站在原地任他观察。
锦玄挑了挑眉,眼中划过了淡淡的笑意。
锦离今日依然是在老宅时惯常的穿着,一袭雪白长衫,雍容凛冽,如料峭冬日里一枝凌寒而开的白梅。
不似锦玄如红尘贵公子,锦离则更像世外谪仙人。
面上、眼底皆无一丝波澜,深沉而冷寂,整个人仿佛站在了太过遥远的天上,让所有人望尘莫及,不自觉地谦卑到了骨子里。
锦玄被这种气势所摄,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敛了目光中太过尖锐的审视,然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友好。
锦离后退一小步,避开了那只咸猪手,神情淡漠地道:“不好意思,我有洁癖,向来不喜他人碰触。”
见气氛有些僵硬,一旁的侍从连忙接话道:“大少爷,我家少爷从小就这样,他并不是针对您,您别往心里去。”
其实,锦离如此,确实有故意的成分。
谁让这位大少爷眼里的恶意没有掩饰好,而他虽然性情淡漠,却也并不是忍气吞声的好脾性。
不过,外祖父为他精心培养的侍从确实十分出色,值得表扬、嘉奖。
锦玄经过这一遭,心态倒是放平了不少,又恢复了大家公子的从容。
只见,他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之后,没有再试图与锦离搭话,反而非常绅士地为他打开车门,微微躬身,做出了“请”的手势。
显然,短短时间,他就已经摸清了几分这位弟弟的性子,想要以亲自迎他上车,作为赔礼。
“倒不愧是大家族培养的继承人!”看着锦玄的表现,锦离如此想到,心下划过了一丝满意。
他也不再作妖,轻轻地揭过了此事,两人坐在车里,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般,闲聊了起来。
两日后,他们终于辗转回到了北平。
家中早已接到了消息,确定两人会在今日归来,但,真正有闲心等侯他们的人不多,只有母亲在。
锦离对母亲的所有印象均来自于外祖父和一本相册。
在外祖父口中,母亲是其嫡长女,一向聪明、沉稳、大气,喜读书,精通琴棋书画,擅管家,是非常出色的大家主母人选。
分明容貌艳丽,身段婀娜,却有一身极为高雅娴静的气质,一抬眸、一蹙眉,皆是大家闺秀的书香墨韵之美。
闻名不如见面。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原本正坐在沙发上安静阅读的女子,放下了手中的书,抬眸望来。
有笑意自那眼底一层层的溅开,就仿佛看到了春水溅桃花,柔软、欢喜之意,难以掩饰。
锦玄快步走过去,轻轻地给了母亲一个拥抱。
女子拍了拍他的背,调侃般笑骂道:“都这么大了还撒娇。”动作、语气十分亲昵,显然,母子两人感情很好。
安抚好哥哥后,她才看向了弟弟。
锦离素来淡漠,上一世又修无情道,情绪就更加淡薄了。所以,即便此时亲生母亲态度疏离客气,他也不以为意。
于他而言,感情从来都非必需品。
何况,相较于陌生的儿子,父母会更偏爱养在身边的孩子,实乃人之常情。
母子二人彼此寒暄后,锦离就跟着佣人来到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不同于外祖父居住的老宅,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布局、装潢皆为欧式极简风,他的房间自然也不例外。
这套套房,包含着主次卧、衣帽间、书房、健身室、影视间、小厨房、餐厅、浴室、卫生间等,功能齐全、设施完善。
以浅灰、白金为主色调,冷淡奢华中带着些许浪漫风情。
锦离很满意。看来,外祖父有将他的脾性、喜好等提前交代给这些家人。
他让佣人去回话,又吩咐侍从为他布置房间,就径自去了书房。
从外祖父那里带回了一些书籍,这些东西时常会用到,他必须亲自去按照自己的习惯整理好。
中午时,几个人一起吃了顿午餐。
其余时间,锦离都在补充缺少的东西以使自己的生活更加惬意。如,符合他审美的日常用品、衣服鞋子、各种配饰等。
晚上,父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了家。
一家人吃过晚饭后,他就被父亲单独叫到了书房里。
书房的布置十分简约,一进去,正对着门的书架上那一排排的书籍,格外引人注意。
见他的目光都被书夺了过去,父亲只好哭笑不得地咳嗽了几声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男人只有28岁,风华正茂。
因为在家的缘故,换了更为宽松的衬衫、长裤。
此时,也不知是不是还觉得有些热,抬手就将衬衫的纽扣粗暴地扯掉了几颗,露出了小半片精壮的胸膛。
他姿态散漫地靠在椅背儿上,翘着二郎腿,唇角也勾了一抹轻佻的笑,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子,顺手又点了一根烟。
他吞云吐雾的样子格外性感,和初见时的冰冷刻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锦离非常淡定,他不说话,他也随他,只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
男人无奈,似褒似贬地嘀咕了一句“还真是耐得住性子!”
只好率先开口道:“你外祖父来信,将你的情况都和我说了,不过,那毕竟是猜测,为父还是想亲耳听一听你的想法。
你的身份背景、天资悟性都无可挑剔,但,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只有死亡才能够终止。
若你接过军权第二继承人的身份,就等于直接接手了下任家主的责任,不仅要庇护族人,尽力保住家族荣光,还需肩负在乱世中护佑一方的重担。
我荣氏一族存世数百年,之所以始终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我们比其他氏族更清楚底层平民的重要性。
动荡之时尤是如此。有人可用,才有分量,才会出现统治,才能有高人一等的权势。
贵族与平民最正面的关系,是彼此依存、互惠互利的。”
锦离神色不动,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待他说完后,才淡淡地道:“我意已决,无需迟疑。”
男人听他如此说,不禁五味杂陈、满眼复杂,他看着此刻的他,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那时,他正当年少,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面对父亲的询问,他也曾坚定地回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有所请,万死不辞。”
后来,他入军队打拼,明明只是十六岁的少年身,清逸俊雅,眉眼恣意,却偏偏在尸山血海中走了一遭,硬生生为自己添了几分凌厉,些许杀伐。
一晃经年,除了枕边人,又有几人知晓他身上有多少道伤疤,曾多少次命悬一线?
但,他无怨,不悔。
在战火中摇摇欲坠的祖国,需要他们。所以,哪怕明知必死,也没有畏缩,没有退意,更没有一人流泪。
他们迎着列强踏上了这条不归路,甘愿以千万人血肉为基石,保父母,保妻子,保祖国强大,再不必受他国欺辱。
锦离的选择,他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