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私》不呆

135、第二十五章（6）

　　这个人的确丢了魂。她的魂已困在熊熊烈火织成的茧里，苟延残喘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似乎是警察在给商场经理录口供的时候，又似乎是苏慎问她“肚子饿不饿”的时候——周遭的一切，集成吊顶上的灯，光可鉴人的地板，来来往往的人影，一切都和水似的，在突然翻涌上来的、满天满地的血色火光中被蒸得无影无踪。
　　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事发后她内心撑到爆炸的激怒，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上的剧痛，以及灵魂里的绝望无助。
　　她隐约辨认出，罩住自己的是一个摇摇欲坠的车壳，能烧的都烧得所剩无几了，但火没有一点转弱的趋势。塑料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金属零件失去支撑啷当坠地的声音萦绕耳旁，还有高压水柱不断冲刷、消防车救护车持续鸣笛、人们奔走呼喊等等的无数种声音在热流外盘旋上升。
　　然而无一能冲破火魔浇筑的高墙。
　　水不行。
　　她的眼泪，她的崩溃祈求更不行。
　　火撕咬着她的皮肉，塑胶炙熔着她的筋骨，浓黑滚烫的烟尘一层一层揭开她的理智。
　　生不如死是此刻唯一的永恒。
　　苏慎打破了这个永恒。
　　这个看似永恒的茧忽然变成了一个脆弱的肥皂泡泡，轻易一戳，就悄然溃散，谢缘猛地惊醒，眼珠微微转动，怔怔看向面前的苏慎。
　　手底下感受到的体温以分明的速度急降，苏慎吓得脸色铁青，也怔怔看着她。
　　“你……你还记得我吧？”不知为何，他第一句想问的居然是这。
　　谢缘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气似乎差点把她憋死，她俯下身开始剧烈咳嗽，甚至到后来干呕了两声。
　　苏慎不敢再问，轻轻拍打她后背。
　　终于，谢缘把气顺过来了，抬起头泪眼汪汪地低声说：“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
　　从炼狱乍还人世，即便这人世糟心事一大把，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依旧值得她为之喜极而泣。
　　苏慎一颗心重重落地，笑了一下说：“算你有良心。感觉好些了吗？”一面说，一面不忘继续顺她的背脊。
　　谢缘擦了擦泪痕，点头道：“好多了。”
　　“真的？”
　　“真的。”
　　苏慎把她拉到臂弯间：“你吓死我了！你刚才都烫手了知道吗？烫手！打个生蛋上去能熟的那种！”
　　谢缘说：“我知道。能把你吓成这样，一定很烫。”
　　苏慎以为她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不是开玩笑，我都怀疑刚才你要是不清醒，别说蛋了，你谢缘都得熟。”
　　“我知道你没开玩笑，我在幻觉里看到的就是火。”谢缘语出惊人。
　　苏慎一懵，但很快醒悟过来：“确定是幻觉？”
　　“应该是幻觉。应该。”
　　“什么幻觉有这种症状？”苏慎无法置信，舔了一下嘴唇，“要是幻觉的话，你这整个的状态也不像啊。你整个人就像痴呆了一样，看到的人都强烈建议我赶紧送你去精神科，警察说你这样的他们见多了，受到强烈刺激当场疯了的大有人在。”
　　谢缘问道：“那你采纳建议了吗？”
　　苏慎叹气道：“我当时天真啊，我想你是受了刺激不假，但还不至于就这么吓疯了。我要是知道你真的是魇住了，我一定……”
　　“增强脑CT磁共振来个全套？”谢缘微觉可惜，“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是没那个勇气，你能替我省了这个勇气就好了。”
　　“你想得美，都要预约的。”苏慎失笑，“而且我没打算给你上现代医疗技术，我始终坚信你脑子没问题，就你刚才那副骇人的样子，倒是需要一个巫医。”
　　“唔，那我可能真得被火烧死了。或者被打死。”
　　“那算了，真免不了挨打的话，我还是去求助你爸妈，狠狠抽你几巴掌。”
　　“你抽我也行，特殊时候我一定不记仇。”
　　苏慎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将她扶直：“不扯了，缘缘，你在幻觉里还看到什么？”
　　谢缘恹恹地掀了下眼皮，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身上好像又生出被火灼烧的痛楚：“主要就是火……我似乎被困在一个小轿车里，火很大，烧到身上的感觉相当逼真。要不是你也挺逼真的，我都快相信那个幻觉才是真的。”她说完愣了一愣，有些惊恐地盯住他的眼睛，“你不会突然消失吧……”
　　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样，主角才察觉到一星半点的反常，眼前本来真实的镜花水月就应声消逝。
　　苏慎下意识咬了咬后槽牙，捧住她的脸亲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啊。我，还有这个医院，以及……都是真的。”他不由朝ICU的方向瞥了眼，“如果你的幻觉里是幸福美好的平静生活，老实说还不如它是真的。”
　　谢缘经他一提，白天的种种惨烈记忆顿时如潮水般涌入大脑。她头皮一炸，猛地站起身，但是因为一下子不清楚方位，在原地左右转了两圈：“路阿姨是送来这里抢救了是吗？哪间病房？情况怎么样？性命能保住吗？我爸呢？他没事吧？”
　　见她无头苍蝇似的，苏慎真后悔多嘴那一句。没事瞎感慨什么啊，好像幻觉永远不会醒一样。
　　“没事，你爸没事，病房外面呆着呢。”他连忙制止谢缘的慌乱，“阿姨暂时没性命之忧，之后就看会不会出现感染。医生对治疗还是挺有把握的。再是治疗费，就算讨不到赔偿，你爸说了，两家凑起来可以负担。别担心啊，缘缘，别担心。”
　　在谢缘心里，苏慎的话是不失可靠的。
　　“真的？”
　　“真的。我等下带你过去，路阿姨家里人来了，现在他们正谈事，不太方便。”
　　她闻言，刚想放心，忽见他上身目所能及之处，只穿了中领毛衣和厚衬衫，毛衣内搭估计不会厚，衬衫再厚也是棉布，到处没有见着他的羽绒外套，在这种倒春寒的季节，冷死个人不是难事。
　　更要命的是，她仿佛才新长出眼睛一般，此时才发现他的浅灰色衬衫上有不少烧焦破损的痕迹。
　　心脏像被一只干枯的手狠攥了一下，她飞快拉住他的右臂，三两下捋高他里外衣服的袖子，果然看到皮肤上因为没及时处理而鼓起的透明水泡。没挑破的水泡是很疼的，尤其衣袖在频繁摩擦，疼度更得翻倍。他把看得见的地方，例如脸收拾得挺干净的，看不见的地方就全没顾上，搞不好还觉得发炎了留疤很有成就感。
　　苏慎一时没拦住她，讪笑道：“小伤小伤。”
　　“小伤个……”一个“屁”字被谢缘硬生生咽回肚中，她不让他放下袖子，一把捏住袖管，不由分说地拉他去急诊，“走，去挂个号把伤口处理一下。”
　　“不用了，多大点事，自己挑破不就成了。”
　　“不行！”谢缘不知是气自己更多一点还是苏慎更多一点，酸楚一阵阵泛上鼻尖，“你别以为脸没烫着就万事大吉！”
　　苏慎一噎，没注意被她扯了个趔趄：“难道不是吗，脸保住了，我算对得起你了。”
　　谢缘瞪了他一眼，未干的泪光在眼底倏忽闪过。
　　苏慎立刻闭嘴，可见谢缘跑的方向不对，忍不住又出言提醒：“哎，急诊挂号在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