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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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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卢黎的冬季光明炽热,阳光洒遍纯白建筑的每一个角落,一如潘布尼安记忆中过去十年的每一个冬天。花园中繁花在日光下盛放,宛如璀璨的海。潘布尼安的手指轻轻擦过花园深处的蓝色鸢尾,柔嫩的花瓣拂过他的指尖,触感温柔缠绵。
这里是赫洛亚降临之处,神国的气息早已消散无踪,花朵的绽放依旧,无知无觉地舒展着斑斓色彩。
他的手垂在身侧,纤长的指尖微勾,挑起一缕灿烂的金色发丝。
双眸微阖的青年正坐在鸢尾丛中,无知无觉地沐浴着阳光,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皮肤显得脆弱之极。
一道带着些许疑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那只是我的造物,你不是知道吗?”
在听到这道声音的一瞬间,潘布尼安的心跳骤然剧烈了起来。
——他从未想过,在叛出信仰之后,他竟还有机会聆听到神谕。
然而他再清楚不过,他如今的这份激烈的情绪,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他没有反驳。
他当然知道,那只是神明的造物罢了。
可是或许正是这样,他才是那个只属于自己的赫洛亚。
他轻轻吐出口气,语气中所怀揣的诚挚比离开贝卢黎时要强烈上无数倍,令那个高居于神宫之上的存在都忍不住感到好奇。
“我祈求您,救救他。以我所能付出的一切,请您延续他的生命,让他再度睁开眼睛。为此,我愿献上大陆之西,使之成为您信仰传播的福地。”
在脱离了圣子这个身份之后,他这番话却比曾经更加虔诚。
他的耳边安静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片花园停滞了下去,潘布尼安的心脏随着神明的沉默而高高提起。
他在等待接受他真正的审判。
不知过去了多久,微风轻轻拂过花园,空气重新流动起来。那道缥缈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即使是我,也无法让他再度醒来。”
心脏一瞬间仿佛沉入了克兰利斯的海底,无尽的黑暗浪涛卷着他的所有思绪,在刹那间将所有成型的想法统统撕碎。
潘布尼安张了张口。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此时他的神色有多么茫然,语气低得仿佛从地平线尽头传来。
“这是您的惩罚吗?作为不够虔诚的信徒的惩罚?”
他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多么冒犯。或者说,即使他知道,也没有心情在乎了。
神是宽恕。
在教义里这么写着,阳光之下,皆为信徒。
他在质疑神明的美德,如果这样的话被这里的其他人所听到,那么他就会立刻变成这片大陆上最罪大恶极的异端,所有神的信徒都会将他排斥在光芒之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这么说了。
是他背叛了信仰,是他辜负了神明的偏爱。
他高居在世界的顶点,却依旧贪婪无度,因此神明才会以这样惩罚他。
黑发的青年抬起眼,不躲不避地直视着天空中那轮刺目的炎日,仿佛感受不到双眼的疼痛。
然而这份疼痛并未持续太久,那光芒热烈依旧,却再也不会伤害到他。
怀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的孩子,你依旧是我最偏爱的人类,只要你行走的阳光之下,我便将你视为我的信徒。”
“那为什么?”他喃喃地反问道,天际的日轮一圈圈地散发着暖意,却遥远不可触及。
“他是您的造物,你既可以赐予他全新的生命,又为何不能延续下去?”
“取我神宫最耀眼的一缕光,取克兰利斯最幽深处的海蓝,这样的生物我可以制作无数个。赋予他赫洛亚之名的,并不是我。”
“是命运,潘布尼安。是命运。”
神明的话音轻柔如羽毛,落在他的耳边。那一瞬间,仿佛一道闪电骤然划过,让他想起赫洛亚所说过的话。
“为什么要感谢我?我只是遵循了宿命的指引罢了”
“不可以的,我的宿命就是保护您。”
……
他没有心脏。
他的核心,是一截宿命,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因。
那份命运是……安多尔。
像是闪电划过漆黑的夜幕,将整片天空划开一道道锋利的伤痕,潘布尼安的耳边骤然响起惊雷之声。
暴雨在一瞬间覆盖了一望无际的黄金土地,重重厚重的阴云将日轮掩藏其后。
只是转眼之间,随着那个可怕的念头浮起,整个世界都被雨幕所包围。
那道声音遥远地叹了一声。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安多尔了。”
他是为安多尔而来,如果安多尔终究消失于世间,那他生存的意义也就随之消散。
在潘布尼安重生的那一瞬,在西部之王名扬大陆的时候,为了安多尔而生的赫洛亚的生命也在随之慢慢消散。
就算是神明,也无法操纵命运。
祂最偏爱的人类,也是一样。
这片大陆上,没有人可以操纵命运。
那是无法抗拒的洪流,又像是一个荒谬的圆,被它选中的人类,将带着最悲哀的命运存在着。
“不……不可能……”
潘布尼安闭了闭眼,猛烈的雨滴纷纷打在他的脸庞上,带起阵阵飞溅的水珠。
他将投向天空的视线收回,猛然扭头看向花园中的青年。
暴雨之下,蓝色的鸢尾摇摆着,发出无声的悲鸣,花瓣与草叶频繁地擦过赫洛亚的身躯,衬托出这片花园唯一静寂不动的存在。
不合时宜地,在纷乱狂暴的思绪之中,在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最初之书的字眼悄悄地浮现出来。
“……我要修建我的神像,用神像的双眼凝视世间,还要修建一座花园,用白玫瑰来象征纯洁,用白蔷薇象征爱与美,用蓝色的鸢尾来象征神圣的自由,时刻提醒我的信徒们,生命所真正追求的东西。”
神圣的……自由?
是,他已经自由了。
他终于自由了。
为了他自以为的自由,他信仰的自由,他爱的自由,他不畏命运的自由……他亲手杀死了自己选择的信仰。
如果他没有心生贪婪,没有觊觎自己所不该得到之物。
他依旧是那个愚昧的,无知无觉的圣子,是贝卢黎的活雕像,是书籍里每一任圣子,每一任教皇,是插着白玫瑰的瓷瓶,是镌刻着教义的典籍,是信仰,是光辉,是千千万万……
唯独,不该是潘布尼安。
可是,那就不该有赫洛亚啊……
是他教给了自己自由,是他教给了自己自我,是他让自己重新开始思索,他生命所真正追求之物。
然后让他自以为脱出樊笼的那一刻,重新收回他的一切。
这就是命运?
让他无可回避,无法躲避的命运?
“太可笑了……”
暴雨之下,他怔忪了许久。
太可笑了。
他所做的一切,竟然都像个笑话。
最荒谬,最可恨,最切齿的笑话。
贝卢黎是光芒普照之处,是信仰所钟。
这场百年以来唯一一场暴雨渐渐停下,阴云飞逝,光芒从云层边缘露出完美的弧度。
金黄的阳光投注在地面上,随着云层的飘动而缓缓推移着,仿若一条无形的线渐渐逼近花园中沉默的两道身影。
狂风乍起,云层席卷,金黄色的光芒骤然遍洒大地,不容拒绝地将这两道身影纳入光芒之下。
一瞬间,仿佛海浪深处的泡沫。
在雨后闪耀得刺目的阳光之下,那道身影骤然破碎,无数光点从赫洛亚所在的远处飘扬起来,在半空中肆意飞舞着,折射出一抹刺眼的闪光。
那个瞬间,潘布尼安耳边仿佛响起一道几不可闻的声响,仿佛是多年以前他曾听到的花开之声。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