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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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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位于沃尔坦山脉之下的施卡公国,跨过绵延山体之下奔腾的巨大河流,太阳的温度一点点上升,那浩瀚的林海与无尽的荒野被渐渐抛诸脑后。
在踏上中央平原那金黄色的土地之时,潘布尼安的胸中忽然涌起了一种无来由的恍惚。
他带领的队伍是从自己的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成员,纵然知道只要进入坦沃尔蒙的地域,那么任何武力也不会有反抗的余力,但他依旧将这些人带出了西部。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他站在一望无际的黄金平原面前,洁白的贝卢黎并未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但他似乎已经能够看到那隐约闪光的银白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悠远的叹息,仿佛一阵风一般,从地平线的尽头吹来,席卷过每个人的衣角,携带着坦沃尔蒙灼热的黄沙,远远地朝着费加尔大陆的每个角落而去。
他的军队和劳埃德一行一样穿着同样的白色,但是气质却截然不同,就算是全然不知情的人来看,也不会将他们混为一谈。
来自摩拉杉的军队身上似乎总带着些林涛深处的野性,粗硬的黑发在风中沾了些黄沙,却并未显得狼狈。
劳埃德将目光从这些人身上收回,看向骑着马走在自己身侧的潘布尼安。
“殿下,距离贝卢黎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这些人,您想好如何安置了吗?”
贝卢黎是神明居处,自然不会允许外来军队驻扎,唯一有可能进入的外人也不过是光明祭上远道而来的各个国主。
他提议道:“坦沃尔蒙附近有不少宗教国,应该足以支撑这只队伍驻扎一段时间。”
“好。”潘布尼安微微侧身微躬。“还要麻烦大人安排了。”
劳埃德带来的圣殿骑士分出一队将他的人带走,潘布尼安紧了紧身上的兜风,反手将身后那人的兜帽又向下扯了扯,这才抬头看向前方。
在地平线的尽头,那座洁白的圆形建筑已经遥遥在望。
他体内流转着的力量隐约有些躁动,就连冲击他体内的痛楚都似乎要比往日更为强烈一些。
是因为感应到了原本的主人吗?
他面色如常地驱使着马匹朝前走去,高大圣洁的纯白建筑一步步走近,外墙镶嵌的水晶碎屑将漫天的日光折射得漫野遍是,璀璨得不可逼视。
城墙之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紧闭的大门从内被缓缓打开,露出贝卢黎之内星辰石覆盖的地面,白袍的大小祭司和侍神者们在门内分列两侧站立着,最前方的恰是几张熟悉的面孔。
对上那数道隐含复杂的视线,潘布尼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低垂着眼的表情同最初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黑发青年身上张扬的气势却在向所有人宣告。
他已经不再是安多尔了。
罗塞维尔上前一步,迎接这座城重归的客人。
潘布尼安将赫洛亚半抱在怀中翻身下马,微微颔首。“罗塞维尔大人。”
老者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赫洛亚紧闭的双眸,眼神复杂,却最终却只是点头道:“殿下。”
他后退一步,伸出手。“吾等已经等候多时了。殿下请跟我来。”
他的神情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潘布尼安倒不觉得意外。
拥有着神明之力的贝卢黎总比寻常人类多出许多手段来,更何况还有那位全知全能的神明在,远隔半个大陆的贝卢黎会提前得知他的到来并不奇怪。
他拒绝了上前的侍者,将赫洛亚横抱在怀中,步履稳健地跟在罗塞维尔身后。
在他身后,人们忍不住交换了一下眼神。
圣子他果然是不一样了。虽然他们看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是,现在的他很容易让人分辨出来那种不同。
脚下的道路极为熟悉,熟悉到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要通向哪里。
潘布尼安的眉心微微蹙起。
“大人,请见谅,但是,我以为我们会先去神殿?”
他会选择回来贝卢黎,所为的也不过是为了救赫洛亚罢了。
在来之前,他已经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心理准备,也做好了保留什么的决定。
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放弃体内的力量,可以将整个西部的信仰尽数奉上,可以将西部的统治权交给贝卢黎,让西部变成像坦沃尔蒙那样的宗教政权,甚至可以作为神殿的前驱,以战争为神殿的前路荡平一切障碍。
除了信仰,他可以奉献一切。
只要那位神明可以救回赫洛亚。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罗塞维尔似乎并没有带他前去拜谒神明的意思。
听见他的疑问,罗塞维尔回答道:“这是神明的意思。”
是吗?
潘布尼安垂了垂眼,没有再多说。
他太清楚自己与神明之间的沟壑,祂如果不打算见自己,那么就算是拜谒也是没有用的。
除了等待,他没有办法。
罗塞维尔最终带着他停在一扇门前。
再度抬头看向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青年,罗塞维尔的神色平静之下依旧有着遮掩不去的复杂。
不过他已经在贝卢黎太久太久了,他的一生都献给了神明,包括他的喜怒哀乐,也包括他的爱憎。既然神明不曾过问祂最偏爱的人类的背弃,那他也不会多舌。
“旅途劳累,殿下先休息吧。”
罗塞维尔礼仪周全地和潘布尼安告了别,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在即将走到道路尽头的瞬间,有微风吹过耳边,将那道隐约的低语也带到他的耳边。
“对不起。”
罗塞维尔忍不住苦涩地扬了扬嘴角,脚步却没有半点停顿。
身后,潘布尼安低眉看向怀中依旧昏睡着的人,良久,转身推开这扇熟悉的门,踏入那间已经居住了十年的房间。
他不后悔背离光明的信仰。
不,与其说是背离,不如说,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实。而这份真正,并不曾为光明所倾倒。
被整片大陆的信仰所裹挟着,被命运所指定,他从一开始就踏上了一条注定的道路,而从未有人询问过他的选择。
从那之后,他的一切都为“圣子”而存在着。
直到十年之后,因为那个命运的契机,他才从几乎要将人溺亡的光明中挣脱出来一瞬,去用自己的双眼看这个世界,去看自己。
他从不曾对那位神明感到抱歉。
但是对于悉心教导自己的几位祭司,他却无法毫无负担地说自己无愧于心。
尽管这份关怀并非是为了他潘布尼安,而是为了那个虚假的安多尔。
潘布尼安将怀中的人放置在房间正中的床上,解开他身后的披风,金色的发宛如流淌的金液淌满了纯白的床铺。
那人的面容起伏被他用指尖缓缓勾勒,划过鼻梁与人中,轻轻拂过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与下巴。
那是真正意义上神造的面孔,精致得仿若虚假,纤长浓密的睫毛仿若四月天际的夜色,将那汪海洋般的蔚蓝掩盖在深沉的黑色之后。
他是个小偷,想要偷走这片大陆上最为高贵的存在的宝物。
为了这份宝物,他可以与这个世界最为强大的存在对立。同样,为了这份宝物,他也可以低下自己昂了一生的头颅。
因为这个宝物,本就只为了自己而存在。
盗贼的心跳在安静的房间内清晰起来,沉稳而坚定。
潘布尼安低下头,低垂的视线一瞬不眨地凝固在那张完美的脸庞上,轻轻吻了吻他冰凉的唇。
醒来吧,赫洛亚。
醒来吧。
睁开你的眼睛,再看我一眼。
你的信徒正祈求着你的垂眸,祈求着你的目光。
赫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