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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计与多情(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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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贞抬起头,并无半分惊讶:“女施主,心结已解?”
云霞苦笑,心结解否无关紧要,木已成舟,恨固无法,叫她全盘接受,却也不能。微微躬身道:“只想一拜长明灯,别无他求。”
志贞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合十道:“如此,女施主请。”
长明灯前三炷香,拜下身,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志贞看着她神情,终究于心不忍,叹道:“女施主,自苦何益?大士已指明路,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你正当青春,无忧年纪,不必日日自苦……”
“进亦忧,退亦忧。世间本无双全法。”云霞木然而立,“这结,本便是永也解不开的。”
转过身,望着志贞清寂面容,冷冷道:“花开虽堪折,树却已死。师太是世外之人,自然不知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楚。”
志贞脸色一变,拂尘在空中一僵,随即苦笑:“女施主还有何事?”
云霞扫一眼周围,实是不愿这么快便回梁府,幽幽道:“请师太带信女在这庵中走走罢。”
“放生池。”云霞望着那水池对面,念出三个字。俯视水中游鱼,凄然一笑:“放生,放生。说是放生,小鱼得脱生,大鱼仍是无路可走。骨肉永诀,纵使放生,有何意味?”
志贞脸色煞白,涩然道:“那大鱼若有知,自是宁可身死换小鱼脱身。若是那小鱼一世不知,能有一世欣喜,只怕大鱼也情愿、情愿让那小鱼永不知晓。”
云霞微微一震,讶然盯住志贞:“师太此话怎讲?”
志贞勉强微笑:“贫尼不过是顺着施主的话说说罢了。施主既然心疼这鱼儿,便该替这鱼儿想想。”
“师太良言,可惜,子非鱼,难知鱼儿悲喜。”云霞合十垂首。
“女施主还是随贫尼来罢。”志贞一挥拂尘,自园侧月洞门穿出,直向观音堂走去。
缁衣芒鞋,步履飘然,隐然也有衣袂翩跹的风致。想她少年时,亦该是少有的丽人。又缘何,黄卷青灯,苦守一生?……若不是遇见了那命里冤家,她也未必不会落得与这志贞一样。
云霞出神片刻,疾步随上。
观音白衣,脸庞端艳,身侧善财龙女神态灵动,颇为可喜。
云霞轻叹了口气,敛衿跪倒:“大士救苦救难,当知信女苦楚。薄命桃花,身随流水难自主。缘也罢,孽也罢,如今已无回头路,但求大士引渡。”顿一顿,猛地语速急了起来:“爹爹母亲,一切罪孽,怨女儿心智不坚,求爹爹母亲恕罪……”
她昨晚只饮了两杯酒,睡不满一更,今日清早便出了门,本已有几分晕眩。悲到极处,胸口剧痛,眼前猛然一黑,昏倒在地。
青春年华,明艳绝伦。情字中浮沉,不知是孽是缘。
志贞看着年轻女子秀美容颜,不期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针落,女子一动,随即睁开眼,迷惑地打量云房。
“是……是晕过去了?”她按了按心口,晕眩感觉未消,“……多谢师太。”
志贞微笑:“施主不用多礼。治病救人,也是我佛慈悲之意。”
“师太……多谢。”云霞不知再如何措辞,默默坐起身,目光却被墙边一幅画吸去。
纸色已陈,总在十年之上。然而画中之人……她不由自主步步走近,不理会身边志贞的拦阻。
画中是个年轻男子,剑眉朗目,容貌竟有七八分肖似她托了终身的良人。一袭蓝衫,腰间玉佩,上刻戏水双鸳鸯。最奇的是那神情目光,旁人看来也罢,她却知这分明是昨夜那人烛前相望的神色,迷离缠绵中带一丝任性霸道,分明是对那画像之人情思万种。
转头,对上志贞惊惧目光,云霞冷冷笑道:“师太,这位公子是哪一位?莫不是,师太也愁着这孽缘二字,难以分解?”
“施主你……你误会了,这原是尊神像……”志贞无力辩白着。云霞冷笑:“神像?哪位神仙腰佩着双鸳鸯?师太不用多说,信女明白了。”素衣一拂,作势要向外走,临去又回首道:“不知这冰清玉洁的大士庵藏了多少人?明日,便请知府派人来查一查!”
她若不为自身心事所扰,出言便都已深思熟虑,算准了对方当如何答。故意放慢了步子,走到云房门口,志贞急急奔来一把拉住:“施主留步……施主……此事只与贫尼一人有关,大士庵本是佛门净地,求施主保全清誉……”
云霞转过身,冷冷道:“师太叫我如何相信?”
同为女子,心意容易揣摩。云霞轻易便从志贞口中问出了实情。十九年前,那画中人与她偶然相识,一见倾心。不想命薄缘浅,未满一年那人便一病身亡。她本想一死以殉,无奈身怀有孕,只得偷生,生下一子后,连着那人遗物,深夜放在了养生堂门前。
“那孩子……后来悄悄派了佛婆去问过,说是已被人领养走了。听说,并非苏州本地人,只知领养的那女子,复姓欧阳……”
云霞如遭雷击,惊声道:“欧阳!”
玉书早亡的亲生母亲,分明便是复姓欧阳。
梁如龙如今年过六旬,续弦孙氏尚未满四十。依着玉书十八岁算来,他出生之年,梁如龙已过四旬,也可算是老来得子了。
些许疑惑,却是忽然解开。难怪梁如龙带了女儿上京,却不携独子。难怪玉娇与玉书容貌,没半分相似(这理由……)。原来他,根本不是……
心下犹不敢贸然,又重问一句:“这玉佩,是……那人的遗物不成?”
志贞哽咽道:“是!他遗言,让我将这玉佩留在孩子身上,日后,总有个万一相认的凭证……”
云霞自袖中取出玉佩,缓缓递上:“师太请看,是不是这一块?”
志贞脸色剧变,盯着玉佩,衣袖颤抖着接过,又细看许久,泪水落在佩上。抬头涩声道:“怎么会在你这里……我那孩子……我那苦命的……”
云霞见她伤心,也自凄切,苦笑道:“师太,只怕你口中的苦命孩儿,便是宰相梁如龙的公子,梁玉书。”
“什么?那你如何会……”志贞失色望着眼前秀色夺人的女子,“你是……”
“我是……”云霞惨然一笑,“只怕算起来,还该叫一声婆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