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看百年未为足》wilhelm

2、第 2 章

　　待那少年站起身来，赵芾才发觉事情有异——那少年的容貌只是平常，可一身皮肤却是白中带绿，自颈项到腰侧各有一道褐纹，一双眸子望过来时又冷又暗，其中隐隐有金芒流转。想到方才那到快如闪电的青影，赵芾已知这池中的少年定是异类，心下也有几分恐惧，可是见对方也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便又壮了几分胆气，乍着胆儿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青竹看清岸上相问的不过是个凡人，断然伤不了自己，于是放下了戒备，道：“天冷得很，我在你这泉水里暖暖身子。你要不情愿，我这就走了。”说着便要从另一边爬上岸去。
　　“等等！”话一出口，赵芾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自己竟是怕这异物害自己的心少，怕它走了后自己仍旧寂寞的心多呢。
　　青竹见他不撵自己，便仍旧回到水里蹲下，让那泉水一直没到脖颈，一面瞧着赵芾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芾盯着他敲了老半天，方道：“我知道你不是人，不过，你不会害我吧？”
　　青竹顿觉好笑：“我干嘛要害你？你准我在这么舒服的泉水里泡着，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赵芾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你吃什么呢？”
　　“蔬菜，果子，大米白面，鸡鸭鱼肉，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呀。”
　　“不吃生肉吗？”
　　“最早倒是吃过，不过后来还是觉着熟食好吃，便再也不吃生的了。”
　　“那吃人吗？”赵芾赶紧问了最重要的问题。
　　青竹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了：“你怕我吃了你？”
　　他这一笑顿时给寒冷的空气带来了几丝温暖，只听他一边笑一边答道：“我说吃生食也不过是些鸟蛋野禽之类的，你怎么就想到了吃人？你若是不吃人，那我也定是不吃的——瞧你年岁也不小了，怎么尽问些蠢话？”
　　赵芾脸上一红，讷讷道：“树上都这么写着，我又怎知真假——对了，你可有名字？”
　　“我当然有名字！我叫青竹，你呢？”
　　“赵芾。”
　　“赵芾……好，我记得了。你的庄园虽然破旧，可这池水却很好，我真喜欢！”
　　“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常来啊！”赵芾连声说道。
　　“真的吗？”青竹眼睛一亮，那双看起来有些诡异的眼睛便也显得不那么吓人了，“你倒是个好人呢！”
　　听到“好人”二字，赵芾微微一哂，这两个字，恐怕赵氏子孙没有一人当得起吧？自己在这玉津园的方寸天地间呆了十二年，什么心都淡了，对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妖出言相留，也不过是厌倦了那无处不在的孤单寂寞而已。
　　“青竹……”
　　“嗯？”
　　“你是从哪里来的？”
　　“这可说来话长了……”青竹幽幽叹了口气，觉着隔了池子讲话太累，便游到靠近赵芾这一侧，将两条胳膊扒在岸边，“你要想听，我慢慢跟你讲。”
　　赵芾怎会不想听？便是青竹什么都不说，只跟他大眼瞪小眼，赵芾现下也是决不会觉得厌烦的。他别的没有，时间却是多得很。
　　“你等等，外面冷得很，我去穿件衣服来听你讲。”赵芾说完便急急忙忙跑回屋里，一手捞起丢在地上的裘衣，一手掇了张脚凳，又急急忙忙跑回池边，生怕青竹趁他不在时便走了。
　　“你别急，”青竹见他跌跌撞撞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池子很舒服，我不走的。”
　　“嗯，”赵芾答应着，这才从容裹好衣服，将脚凳放在池边坐了下来。“你讲吧。”
　　“对了，我忘了问，这是什么地界了？”
　　“这儿叫玉津园，在汴梁西郊。”
　　“哎哟，却没想到跑了这么远。”青竹喃喃道。
　　“你说什么？”
　　“我说没想到这都到京城了……我本来是住在伏凌山下——你去过伏凌山吗？”
　　赵芾摇摇头，他本居于蜀中，当年受赵祎之邀北上，没过多久便被软禁，对北地的山山水水可说一无所知，青竹口中的伏凌山他不但没去过，便是听也没听过。
　　“唉，那真是可惜，有机会你可一定要去看看！伏凌山是个好地方呢，我就住在山脚下，每年桃花开时真是漂亮极了——你见过桃花吧？”
　　“见过，以前我府中也种了很多桃树呢，可那不算顶好看的，我在城外东山上还有一个园子，占地二百亩，遍植海棠桃杏，春暖花开之时宛如数里红云，那真是天下少有的美景啊！”
　　“真的？！”青竹听得神往，“等到春天你带我去看看如何？”
　　看看？赵芾苦笑一声，自己都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跑马东山，带他观杏赏桃的话又从何谈起呢？原想照实说，可又怕自己的拒绝会惹得清竹不高兴，于是只得敷衍道：“那有什么不行的？只要到时你还在这儿，我一定领你去。——好了，不是说你讲我听么，怎么变成我讲了？”
　　“对呀，”青竹一敲脑袋，笑得微赧：“反正伏凌山的桃花也很好，最好的是山下桃花开了，山顶上却还都是雪——我本来不怎么喜欢雪的，不过看过了明艳艳的桃花，再去雪地里玩一会儿，那滋味还是很好的——只要穿暖和些就成。”
　　“那么好的一处地方，你怎么舍得走？”
　　“怎么会舍得呢！我本想一辈子都住在那里呢！我最初找到那个洞穴时，到处又脏又乱，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整理好，四壁都拿泥糊过，地上也垫了厚厚的干草，洞口拿石头封了大半，风雪再大里面都很暖和，夏天时又很凉快，再舒服不过了。”
　　赵芾听他把一个山洞都说得那么好，暗自思忖不知这青竹是个什么东西，却要住在山洞里。
　　“就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么？”赵芾问道。
　　“唉……”青竹又叹了口气，“原本伏凌山只有我一个的，去年不知从哪里来了条金环蛇，住在山腰上的树洞里。你没住过树洞却不知道，那种地方又潮又逼仄，住着顶顶难受的，和我那儿没法比！”
　　我当然没住过树洞……赵芾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只问道：“你说的金环蛇，也能像你一样变成人形吗？”
　　“当然能啊。”
　　“也有名字？”
　　“有啊，他叫锦鳞。”
　　“锦鳞？”赵芾歪着头想了想，“哪里像是蛇的名字，倒像是条鲤鱼。”
　　青竹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不过他的鳞片倒确实很漂亮。我原想和他做朋友来着，就邀他来我洞里玩，却不想他竟起了歹念。”
　　赵芾微微皱了眉，道：“他想抢你的山洞？原来你们也和我们一样啊，看见什么好东西，即便不是自己的，也要想法夺来。”
　　“也不能这么说，人有好人坏人，妖也有好妖坏妖——我喜欢你这池子，但是一定不会跟你抢，你要是不允我也不会赖着不走，你见我冷就好心让我进来泡着，所以我是好妖，你是好人哦。”
　　赵芾被他说得一笑，道：“让你泡泡温泉就是好人？说不定我是想骗你留下来，然后趁你不小心就把你炖来吃了呢？”
　　青竹呵呵笑了：“你可没那本事，你不过是个凡人，就算我睡着了你也伤不了我。”
　　“你有那么厉害？”
　　“那当然！”
　　“那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要是没猜错，那锦鳞现下一定在你的洞里逍遥着呢！”
　　青竹脸色暗了暗，语气变得沮丧起来：“你说得没错……我时常邀锦鳞来玩，锦鳞每次总会带些酒菜果子，我们便一处玩乐。我原以为我俩算得好朋友了，可他却是假意与我要好……昨日山里下大雪，我躲在洞里休息，他又带了好酒来寻我，说是京城有名的眉寿酒，果真浓烈，我多喝了些，便醉了……”
　　“你不是说睡着了都不怕么？”
　　“你是凡人，我当然不怕，可锦鳞是有道行的，他趁我迷糊便来咬我，幸亏我还有三份清醒，便躲开了，没被他咬下脑袋来，只是伤了脖子，你瞧，你瞧，他就咬在这里——”青竹说着便偏过脑袋，绷着左侧脖颈一脸委屈地给赵芾看他的伤处。
　　赵芾低下头，瞧见那青白纤细的颈项上一根根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两个小小的洞，正慢慢朝外渗着血。
　　“这都多久了，怎么还在流血？”赵芾有些担心，若是青竹有个三长两短，却不知还要再过多久才能有个人或妖来陪自己说说话。
　　“不打紧的，金环蛇的毒很厉害，被咬到就会这样，不过我不怕，慢慢就好了——刚开始那血才流得厉害呢，现在已经好多了。”
　　“啧啧，那锦鳞还真狠。”
　　“是啊是啊，我酒喝得多了，又受了伤，打不过他，我都答应把洞让给他了，他却不肯罢休，非要把我撵出伏凌山，唉……我也不知去哪里好，四处乱撞，就到这里了。”
　　赵芾听了心下一动，问道：“那你现在不是无处可去吗？”
　　“是啊，是啊，天这么冷，你瞧，又下雪了，现在还小，晚上一定会下大，可怎么办呢？”青竹露出愁容。
　　“我……我这里空房间倒是有很多，如果你不嫌破旧的话——”赵芾斟酌着用词，不想让青竹感觉到自己太热切，可他话还没说完，已被欣喜若狂的青竹一把拽住衣袖道：“你愿意留我住在这儿？”
　　赵芾点点头。
　　青竹高兴得直跳：“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只需要养养伤，等雪一停我就走好不好？”
　　这话却是赵芾不愿意听的，他眼珠一转，道：“我知道这里又旧又破，比不上你的山洞，可是天这么冷，哪儿都不能去，我又喜欢听你说话，原想留你多住些日子，想必你是不愿意的吧……”说完低下头，露出黯然的表情。
　　青竹见赵芾难过，顿时慌了神，一迭声道：“我可没那么说！没那么说！”可赵芾仍低着头，似乎很不好受的样子。
　　“赵芾，赵芾，你听我说呀，你这园子是旧些，我初一看到时也是这么想的，原本还以为是个荒园——可是后来找到这眼温泉，我实在喜欢得很，当时还想，今后就要一直呆在这里呢！我可一点也没有嫌弃这里啊！”青竹一面说一面又去拉他的袖子。
　　“真的吗？你不是故意说来安慰我的吧？”赵芾这才抬起头，可语气仍然充满了怀疑。
　　“真的，千真万确！你要是不嫌我烦留我在这里多住，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听他这么说，赵芾才做出释然的神情，却听青竹又道：“那以后我是不是可以天天来泡温泉呢？”
　　“那当然，”赵芾再也忍不住笑弯了眉眼，“你想什么时候泡都可以。”
　　青竹认真地盯着赵芾说道：“谢谢你。”
　　“别客气啊，今天泡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该起来了？咱们去给你理一间屋子出来可好？”
　　“好啊！”青竹笑道，方才赵芾留他，他总觉得有些不真实，现下说要给他理间房子住，却让他顿时安下心来，心里说不出的踏实。
　　“你放开我呀，”赵芾道，“我去给你拿套干净衣服来。”
　　青竹这才发现自己还拽着他的袖子，于是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起，弄湿你的衣服了。”
　　“不打紧的，这玄狐皮可不怕水，便是下雨，只要雨不太大也是淋不透的，你拿湿手抓一抓算什么。”说着用手轻轻在袖口一拂，那水珠果然一颗颗地从黑亮的毛尖上滑落下来，再看袖口的皮毛，果然一点水气都不留。
　　“你等一等，我去给你取衣服。”赵芾吩咐了一声，起身走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