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七、相对 ...
-
孟轻言回到屋子里，脑中还在不断回旋方才的一切。那些画，那个人，那突然的一吻。是那些画迷惑了她，而不是那个人！一遍一遍对自己说着，仿佛在进行一次深度催眠。可是事实呢？扪心自问，从那一夜他的出现，到那一天的清晨，与他重逢。他的身手，他的画，她都……喜欢。从他平凡干净的眉眼到他低柔的音质，从他突然的笑意到他的吻，她都……欢喜。否则，怎么会有今夜的沉溺？
可，忽然之间氛围就发生改变。他为什么变得慌乱不安，他为什么痛苦又为什么懊悔？他，混蛋！一场梦吧。梦，蛊惑了她，让她沉溺。在她醒来时，她要遗忘它。
这一天，体力透支到极致，无论心绪有多么杂乱，她还是昏然睡去。
翌日，醒来时，已经是中午。懒懒起身，稍稍梳洗一下，打开门，就看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混蛋男人站在她的门外。见到她出现，立马迎上来。
“您贵干？”孟轻言没好气地看着他，把不快表达得清清楚楚。
听着她把个“您”字咬得字正腔圆，想起他曾笑她“人不可‘貌’相”。他和她每次见面就要在言语上摆开阵仗吗？微微一笑，韩日久摊开手心：“你自己的东西都不要了吗？”
孟轻言伸手去取自己的盘，他却把手攥紧了，一双干净的眸子定定看着她：“我为昨天凡是引起你不快的，那些言辞和行为，向你道歉。你愿意接受吗？”
本来已经竖起一身芒刺的孟轻言，被这不在预期的一句话闹得一下子失却反应。呆怔了几秒，想起这个男人的反复无常，她沉默地将手伸开，索要自己的东西，不想再次沦陷进错觉的温柔，不想，再次……自取其辱。他却把手挪到背后，笑纹更深。
“我，真心诚意在这里向你道歉。但是大小姐，好多话可不是我说的，你不想听一下我反常行为的真正原因吗？严正声明，你昨天替我表达的意思，那可绝对不是我的想法。所以，我再次向你道歉，接受我的歉意，好吗？”
昨晚她离开的背影，她讥讽了他却也在同时伤害了她自己的那些话语，让他一夜无眠。她那样子离开，叫他怎么忍心？！若她连道歉都不接受，又如何会愿意听取他接下来的建议？心底急成一锅快要煮熟的蚂蚁，面上还要装着冷静，唉！
确实昨夜的话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真正的原因吗？看着他的脸，几乎要在每一道纹路里写下两个字：真诚！孟轻言忽然就想到漫画里扑闪着大眼睛，泪水汪汪的小狗，想笑。
她微低着头，一只手托着下巴，皱皱眉毛，斜瞅着他。此时，每一分每一秒，对韩日久来说都如斯漫长，孟轻言却在韩日久一脸期待之色中，坏坏地冒一句：“哎呀，好饿哦，怎么现在除了想要吃饭外，什么都不能思考呢？”
“啊？吃饭啊，吃饭还需要烦恼吗？你家对门，我，掌勺的功夫可是很棒的！今天，我亲自下厨招待，恭迎你的大驾，怎样？”
韩日久一迭连声，像有什么猛兽追着他的话尾跑似的，其实就是怕眼前这尊把他的话给截断，或者，甩都不甩他，直接走人。而孟轻言早已把自己的屋门锁好，越过他，走向他的家，嘴边噙着一抹愉快的浅笑。
……
红烧茄子，水煮肉片，她吃得大半盘子都见底了，独独那条鱼几乎没动。
“你不爱吃鱼？”他问道。
冰箱里储的菜也不怎么多，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随意。挑新鲜的菜色做了几道，没想到她这么不爱吃鱼。早知道这样，做青椒炒鸡蛋，估计都好些。
“我讨厌挑鱼刺。”她抬抬眼，迅速咽下口中的茄子。
简直是太好吃了，有她最怀念的老妈的手艺那么赞。而且，是咸味的红烧茄子哦。她好久好久都没有尝到这种口味！饭店里的烧茄子总喜欢做得带点甜味，虽然自己做的饭也不错，可就是这一道不拿手。嗯嗯，就冲这道菜，她也原谅他啦。
孟轻言被一顿饭轻易收服：“你说你昨天后来的反应是讨厌你自己，和我完全没关系？”
“对啊。”韩日久想起昨夜自己情不自禁的索吻，就像一个恶霸色狼，脸色微赧地低下头去。
“这样啊……原来，你是觉得昨夜的你在趁人之危？趁我还沉浸在画作之中，不曾留意之时，超脱你掌控的行为侵犯了我？”
本来是不信这一番拙劣说辞的，男人会将那种行为归为一时的浪漫，一时的激动，怎么会觉得那是一种侵犯？他们先天在侵略方面充满了理直气壮的底气。可面前的这只，居然会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天，难道她遇到了一个，本世纪快要绝种的，纯洁滴，男人？！
“你想让我做你们杂志社的文案策划，嗯，那个，文案策划实习生？”
“嗯。一个杂志社的文案策划，一般要做的工作就是负责所有活动策划文案的撰写，做好对外沟通和媒体推广工作，为我们杂志收录的画作配上美文，差不多工作范围就是这样。这个工作要求熟悉活动策划、公关，对艺术作品和全国的画廊都有一些了解。你对画作的感知力很强，夜间做个任职培训，白天跟着前辈学习，工作很快就可以上手。至于必要的人际资源，我可以帮你。你现在那个职业毕竟不是长久的事情。”
“这是对我的补偿么？”这么问着，孟轻言的心有些低迷。
“不是补偿。”韩日久坚定地否决道。“你本身拥有潜质我才可以去挖掘！你对我的画，评价得那么贴切，我已经将你当作朋友。这是我，对自己朋友的关心。”
“朋友？就因为我昨夜的表现？”孟轻言习惯性地挑挑眉毛，“而且，和我做朋友？你真的不在乎我的职业……”
她的声音沉寂了尾音，韩日久温柔地笑道：“虽然我总是嘲笑你，但我看得到你平日的素面朝天，也听得出你犀利相对时流露出的聪敏。那个职业不好，这是事实，但那不过是你所有经历中的一个状态，我相信，你有你的无奈。”
“若我并不无奈呢？”孟轻言咄咄逼人。
“每个人总有他的理由去做一些事情，终究那都只是你的一段路而已。曾经的一段路途不能等同于你的一生。如果你真的对你目前的职业眷恋，我无话可说。”韩日久平静的眉目里，找不出一丝鄙夷，却微微透出几许惋惜。他，让她无语。
沉默片刻，孟轻言轻快地笑了：“其实，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韩日久闻言不解地看向她，孟轻言解释道：“那一夜，我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想要先降低他们的防备，准备用催泪瓦斯对付他们，成功后就赶紧蹬上车子开溜。当时很倒霉的，我的脚给不小心扭伤了，否则，在他们出现到我面前之前，我就可以骑着车子跑掉啦。”
“可你为什么不对我解释？”
“那是在野地里，谁能确保你真的就是可信的？而且，我和你不过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要解释那么多做什么呢？”
“后来进了村子，总不是一面之缘了吧？为什么还是不解释？”
“解释了啊。我说我没携带病菌，不就否定了我那夜的胡掰乱盖的话吗？是你自己笨，想不透其中关节。”
“可你还说……”
“我的真正职业是做生意，那能允许亏本么？没钱的人买得起东西吗？没有权的人能批给我执照、许可证？”
“你！”
“对呀，我就是故意的。谁叫你一脸正气的，那么理所当然地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你昨天受的伤？”
“我在街上抓住一个小偷，扭打时……嘿嘿，就变成猪头样啦。至于失血，是因为那个小偷用刀子划伤了我。”
韩日久听到孟轻言轻飘飘讲述的话，心缩成一团。人就是这样吧，一旦在意，想到那一晚，在自己完全可以掌控局面的情况下，她却差点受到伤害，便不想原谅自己。若他那晚早早走掉，没有现身相救，那她……？
也许她可以逃掉，也许她就被那两个败类给……甚至会受伤，会在混乱中，死掉。
恐惧，像潮水席卷了他。他恨自己竟如大多数人一般，忽略掉特定情境，如大多数人一般，在那一刻里，只长着眼睛，忘了心。猛地一把握住孟轻言的肩，向她说道：“以后，无论什么人，只要有危险又被我看到，我都救。”
“别，说得像你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似的。若那危险级数太高，伤害了你怎么办？”孟轻言脱口而出，不禁一呆。她这样理所当然地顾虑着他的安危啊！
韩日久心中漾起无限温暖感动，平素沉静的脸孔，笑得一片春暖花开。那样并不出众的面庞，因为真，就别样动人心弦。他心底一个声音不断扩大：“那就只为你一人的危险而忧吧。”其实他想说的本来就是这样一句话，可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将之说出口。
“不过，既然你是《逐影》杂志的编辑，怎么会缩在这个地方呢？”孟轻言不解。
韩日久昨夜想到让孟轻言做他们杂志社的文案策划实习人员时，就已经预料到这个问题是不可回避的，他耸耸肩道：“很久不曾亲近自然了，我是总编，可也发表作品的。”
“原来是出来采风。两个都不属于这里的人，却能够在这里相遇，是世界太小，还是缘分太妙？”孟轻言的唇角不由弯出浅笑的弧度，“不论怎样，既然成了朋友，那有个小忙要你帮我呐。”
韩日久看着她，只觉得那犹自带着伤的脸上，笑纹一圈圈晕开了，晕染在他的心上。
那一夜，那一吻背后究竟是冲动，是暧昧？韩日久模糊过去，孟轻言也没去追问。她需要时间去沉淀心情，明确她自己是否准备好去投注，那曾避之不及的感情。此时的她，依然相信，只要愿意，这个谜题总会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实的答案，一个会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消弭了误会的日子，是宁静的相处。孟轻言每日窝在属于韩日久的电脑前，注意着财经动向，在线上处理公司事务。韩日久在一旁作作画，为喜欢的别家的书画撰写文章。实在看不过眼时，会把整日沐浴在电脑辐射下的孟轻言拉来，一同鉴赏佳作。在孟轻言不占据网路的夜里，韩日久再调出网上传来的工作资料，安排采访任务、整理书画资源。
韩日久的家成了孟轻言的工作间，孟轻言自己的屋子彻底沦为夜里寄宿型的旅店。白天里，两个人总在一起。间或孟轻言下个厨，大多情况下，还是韩日久掌勺。
忽然之间，孟轻言发现，就连看到张伟林和萧衡的信件，也不会再让人烦得受不了。她似乎也不想去选择下一个目的地。这里很好，很好，好到让她想要停驻，却不知他，肯否？韩日久，日久，她总是在心里轻声默念他的名字，仿佛能念出天长地久的味道。
而韩日久也不时从书案前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孟轻言，心中情绪百转。
那一天，他的心里不是不遗憾和失落的。原本以为可以为她做些什么，想着时间毕竟没有完全辜负自己，让他还可以在某一刻的时钟喧嚣之前，帮到她。却没有预料到，她是不需要他的。就像是你以一颗虔诚的心，奉上一束美丽的粉红色玫瑰，却发现，你想要去赠予的那个人的身后，是漫山怒放的蓝色妖姬。
那一天，他的心，在数学曲线图的波峰波谷上摆荡。原是忐忑中带着期盼的欣喜，想要看到她动容的笑，却不料，一切都是自己自编自导的一厢情愿。
于是，正像是那要往高处摆荡的秋千，被不在预期的力道扯回低处而无比低迷。她的声音在那一瞬，宛如天籁。她说，要他帮忙。
即使她只是要用用他的电脑而已，他也很开心。这屋子里小小的方寸之间，她和他在空间之上，突然就如此之近。每天，两个人在一起吃饭，他就会想寻常的夫妻也不过是这样吧。暗藏的灰冷色彩被她一点点，从心上驱走，他的心变得异常柔软平静。
不过，那天之后，他不再做鱼。他怕，他的手会不受控制地将鱼刺剔出，将鱼肉放进她的碗里。倒是她做过几次，酸菜鱼，糖醋鱼，干炸小酥鱼。她做的饭很好吃，但他还是想要亲自下厨，想要让她更多地去品尝到他亲手烹制出的味道，他的心，更愿意去宠溺她。
韩日久想起将装裱好的新画——画着孟轻言的袖珍像，递给孟轻言时的情景。他用手轻轻指着题字给她看：卿心明月，韩日久偶作以赠友人。她有着多玲珑剔透的心思，立即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提笔写了一首诗回赠。那首诗同样加了落款：孟轻言。
是呀，他想知道她的名字，想让她知道他的名字。哪怕在她的心中，这名字不过是一抹淡色痕迹，终将完全消褪，他也毕竟，存在过——在她的心底。
当想到她回给他的是怎样一首诗，心底那丝幽然的伤感，方轻轻飘荡开来想要干扰思绪，又被包裹着温暖的无奈挤走。她，其实俏皮得紧。
“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昨兮挥毫，丹青妙手，
今夕执龠，修辞以赠。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邂逅美人。
彼美人兮，邂逅之人兮！
——弄墨戏友人 孟轻言”
《简兮》啊，似乎有人说这是女子爱慕男子之作呢，不知她听过这种说法没有。不过，这首诗最后的结句转而变悲，虽被她改了，显得轻松许多，他却清晰地记着那原意：朝思暮想，美人在心中。美人已去，失去踪影，远在西方，难以传情。韩日久的一颗心悲悲喜喜，怅然若失。
仿佛是心灵相通，孟轻言几乎在同时，想到自己将《诗经•邶风•简兮》稍事修改，笑戏韩日久为美人。他会不会跳舞她是不知道啦，但他确实会空手道和跆拳道啊，“有力如虎，执辔如组”，想必也非难事。公爵可以赐那美人酒，她孟轻言就赠韩日久一首诗。呵呵。只是没办法不佩服古人，诗中那样一个健硕的男人居然可以被称为是美人，怎么想怎么有点施瓦辛格站在大街上，被人托着下巴调戏的喜感。
当他那天轻轻指着题字给她看那幅画，她立刻懂了他的暗示。那个时候，才恍然惊觉，两个人竟然是连对方的名字都互不知道，彼此间却已经有了无法忽视的纠缠。和韩日久相识的方式，相处的模式，在自己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这就是所谓的“缘”吗？
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这段宁静和谐的时光里，暗暗悄然细品其中滋味，不能知晓意外也将潜入他们的领域。生活总是这样，见不得不兴波澜的清平。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七、相对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