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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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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的无底洞,洞口位于冼涯峰顶,垂直向下,传说它直通地脉,若是坠入洞中,十天十夜也落不到底。昆仑的先人们深恐洞底住有凶兽,因此在洞中密密地布下巨大的铁链,每一个环扣都有半人高,巨链交织纵横在洞中,自洞顶直至人所能及的最深处,整整三万四千七十五条,共七十层。每五个环扣就贴有一张咒符,被锁在洞中的人,不管你有多凶横,也使不出劲力来。
平安被锁在第三十层,手上缠着银色的细链,银链再栓在玄黑巨链上,前后走动超不过两个环扣。
三十层,对昆仑的弟子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重罚。平日里,忤逆师长也只被锁在二十来层左右,因为自二十八层开始,抬头向上就望不见洞口的光芒了。不过是私自下山,便要被锁三十层,不设时限,此令一出,整个昆仑都着实吓了一跳。但此令即是镜真人亲出的,旁人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他们只是窃窃地说着,镜真人这番杀鸡儆猴,不知是要立花家的规矩呢,还是想向雷掌门示威。
平安自然管不了洞外的事。
这里漆黑一片,空气阴寒,铁链上总是蒙着一层湿气,满耳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整个人都像是要发霉了。不知道已经被关了几天了,不知道还要再被关几天。
每天,肖浅都会来给她送饭。
肖浅是无底洞执教真人方子昀的弟子。他们无底洞向来都是一师一徒,非大事不出洞,很是神秘。平安刚被押来此地的时候,他在洞外等候,削瘦的身材,一张脸白得几近透明,垂着头,脸上没有表情。押解的弟子将平安交给他,他便默默地接过银链,然后伸手轻轻一提,平安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拉动起来,那只瘦得看得清骨胳的手,似乎藏着惊人的力气。
肖浅的话很少,但平安却并不讨厌他。记得第一天他来给她送饭,平安还不习惯洞中的黑暗,摸了半天都没摸到筷子,忽然觉得手中一实,筷子就被塞了进来。端起饭盒又捅了半天,也没夹起一片菜来,又正觉心中气闷,便将饭盒一丢,说道:“不吃了。”
对面一阵沉默,然后便是碗筷被收起的声音。第二天他再来,便点了一根小蜡烛。
洞中枯坐无聊,平安便十分盼望他来送饭的那段时间,即使他常常沉默不语,但有个活人肯听你说话,也总比对着大链子发呆好。
每一次,肖浅都会先把蜡烛放下,然后一一地放下饭盒、筷子和碗,动作轻缓,却没有一丝多余,平安便会趁他忙着的时候喋喋不休地问他:“你们的居所在哪里?也在这洞里么?你们一整天都呆在这儿么?会出去么?什么时候出去呢?吃饭、上茅房、看书还是练功?这么久呆在洞中,忽然出去会不会眼睛疼呢?”
肖浅布菜时是不会说话的,等他放好了想回答她时,又会一时想不起她到底问了些什么,便问:“什么?”他的声音像丝绸一样平柔,带着微凉。
平安笑着,说出的却又是另一些话:“你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坐着。”
“就那样呆呆地坐着?”
“嗯。”
“没有别的事么?”
“练功。”
“还有呢?”
肖浅想了想,摇头道:“没了。你吃饭吧。”
“噢。”平安拿起碗筷拔了两口,又问,“你平日爱和谁在一块儿?”
“师父。”
“那不算,我是说你在昆仑里有几个朋友?”
肖浅说道:“没有。”
“怎么能没有呢!”平安忽然激动起来,“我也不算吗!”
肖浅一时默然,昏黄不定的烛光下,他苍白的脸有些发愣。
平安又笑嘻嘻地凑上前问:“不算吗?”
肖浅回过神,仍是说道:“你吃饭吧。”
“我就当你算的。”
又有一次,平安闲坐无聊,深洞无人,她便放开嗓子唱起歌来,唱的正是那首:“嘿嘿~~我的贺礼、贺礼,是什么呢?是酸酸的壁虎吗?是臭臭的老鼠吗?我的贺礼、贺礼,是什么呢?就不告诉你,嘿!就要气死你……”
这首歌她只听霄宿唱过一两遍,每回的歌词都不一样,因此也只会那么两句,翻来覆去地唱,竟是越唱越起劲,越唱声越大。清亮的声音远远地向上飘去,在阴森可怖的无底洞中,显得犹为突兀古怪。
忽听一旁人有在问:“这是什么歌?”
这声音并不响亮,骤然间响起,却把平安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尖叫出声。
那人似也被她吓到了,久久不敢再说。
平安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只感觉周围漆黑一片,不知那人还在不在,细声问道:“喂~~”
那声音答道:“嗯。”正是肖浅
平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着胸脯说道:“你吓死我了,来了干吗不作声?”
肖浅答道:“我说了,你不是已经吓了一跳么?”
平安为之语塞,只得又叹了口气,道:“你来来去去,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像个鬼似的,能不吓人么?”
肖浅奇道:“我御剑飞行而来,如何能有脚步声?”
平安想了想,说道:“那……那你以后再来,就用脚踏一踏剑,或是拍几下手也好。”
肖浅默然无声,平安又问:“你可答应?”
肖浅道:“答应。”
“那你该告诉我一声呀!”
“我适才已点过头了。”
平安极是无奈:“这么黑的地方,我哪看得见你点头!”
肖浅又是一阵沉默,隔了许久,似是想起了什么,才应道:“知道了。”
平安叹了口气,说道:“真是拿你没法子。不过你这人倒真有趣,惜字如金,如我家那小末儿一般……哎,好些日子没有见他了,不知他好不好。”
“听说花景末被罚禁足四月,现下仍被关在自己房中。”
平安吓了一跳,说道:“他怎么被罚了?”
“晨课的时候,他忽然冲进殿中找掌门与镜真人理论,被花景初拦下,带回居所禁足了。”
平安更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你被关进来后没几日。”
“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肖浅愣了一会儿,答道:“你不曾问。”
“我……哎!我哪会知道!”平安懊恼至极,不禁跺脚,喃喃低语着,“末儿本来就与景初哥哥不和,这下更好,只怕是该恨他到骨子里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肖浅不答,平安受不了这寂静,追问道:“你在想什么?”
肖浅道:“花景末那日在殿上说,你被关进来,全是花景初设计陷害的。”
平安一愣,倒轮到她答不上话来了。
肖浅却不放过,追问道:“是不是?”
平安沉默了一阵,颓然道:“我也不知道。小末儿这样说,兴许便是真的。”
肖浅道:“那他便不是好人。”
平安怒道:“不许你说景初哥哥坏话!”
肖浅一怔,默然无语。
平安见他不说话,心中倒有些歉疚了,问道:“你……你生气了吗?”
肖浅不答。
平安便急忙劝慰:“我刚才凶你,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肖浅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他对你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景初哥哥其实待我是好的,末儿也知道,只是他讨厌景初哥哥,所以总是不肯承认罢了。他救了我,又把我带来这里,有好衣服穿、有东西吃、有那么漂亮的房子住,还教我功夫……这种种的好加起来,即便偶尔坏一两次,也是万万抵不过那些好的。”
肖浅道:“你待他如此,只怕他并不知道。”
平安笑道:“我知道就成啦,为什么要他知道?咱们不说这些了,我刚才唱的歌儿,你说好听么?”
肖浅摇头,又忽然想起她看不见,道:“不好听。”
平安笑得更厉害,说道:“我也觉得不好听!可我就是喜欢唱,唱着这歌儿,再差的心情也会变好。我教你呀,你以后若是不开心了,也能唱来试试!”
肖浅摇头:“我没有不开心的事。”
平安叹了口气,道:“那你可真好。”
肖浅望着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没有开心的事。”
平安一怔,抬起头来说道:“那可不好。”想了想,又说道,“那我把我开心的事分一些给你吧!”
肖浅默然不语,平安却难得抓到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哪里肯放他走?也不管他答不答应便忙不迭地数说了起来,“我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霄宿,然后呢,又碰到了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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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肖浅来的次数多了,平安即使看不见他,也能隐约感觉到他的气息。有好几次,他悄悄地来,并不说话,只躲在一旁望着她,然后又偷偷地离去。平安并不揭穿,他也一直以为她不知道。
虽然并不强烈,便平安却能感觉到他的寂寞,这种感觉让她不自觉地想起邱萤,同样地独来独往,一个沉默,一个乖戾,不住地隔绝着身旁的人。从前她也会忍不住问邱萤:“你孤单难受吗?”换来的都是他恶毒刻薄的嘲笑,她也知道,他不是恨她,只是恼羞成怒了。因此对肖浅,她也不揭穿,他愿意过来同她说话便来,愿意独自安静,她便索性佯装不知。
有一日,肖浅来时喘着粗气,剑驶得凌乱慌张,歪歪斜斜地落在巨链上,发出好大地声响。
平安吓了一跳,忙问:“是你吗?你怎么了!”
肖浅不答,坐在远处不住地喘着气。平安听他气息紊乱,心中更是害怕,一叠声地问着:“喂,你到底怎么了?伤了吗?严不严重?快过来让我瞧一瞧!”
黑暗中气喘声渐渐隐去,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听见肖浅低低地答道:“无妨,你放心。”说完,剑声轻呤,竟就这样驶剑离去了。
平安大声呼唤他的名字,肖浅却已去得远了。
那一夜,平安的眼皮跳个不停,心中莫名地慌乱,竟是整夜未眠。
次日一早,头顶忽然刮来凉风,平安心中一跳,身子不禁向前一冲,仰头叫道:“肖浅,是你吗?”
头顶有个声音笑道:“不是,你再猜!”
一听这声音,平安不禁一愣,怔怔地唤道:“子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