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平安》海棠花辰

24、九

　　昆仑的第一夜，是在烦燥和不安中浑浑噩噩地渡过的。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身上好好地盖着被子。身旁传来花景初的声音：“小灿，快起床了，镜真人想要见你。”

　　平安只觉得身子忽地一冷，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只见花景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淡淡地，仿佛正想着什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哪个镜真人？”顿了顿，平安又问：“我见了他，该说些什么？”

　　“我昨天不是都教过你了吗？”花景初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却多少带了点敷衍的味道。

　　“景初哥哥……”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如果我照你教我的那样说了，萤是不是会不高兴？”

　　花景初一怔，似乎终于拉回了思绪，望着她的脸，似是有些意外：“怎么好端端的会想到他？”

　　“萤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生气过，连笑都不见了。”

　　“是啊，连笑都不见了……”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花景初似乎又回到了他的困惑中，不过这回的时间很短，很快他就整理好了思绪，一副回过神来的样子，笑着说道，“我教你的，都记牢了吗？”

　　平安见他不再接自己的话，知道再问也是无益，只好点头应道：“嗯，记住了。”

　　“好，镜真人在前厅等你。说了不过是私下里过来问候你一下，不用太紧张。即使他心中起疑，也不会当面拆穿的。更何況……”他顿了顿，又笑了，“还有我呢。”

　　平安听他这样说，却并不觉得安心多一些。

　　~~~~~~~~~~~~~~~~~~~~~~~~~~~~~~~~~~~~~~~~~~~~~~~~~~~~~~~~~~~~~~~~~~~~~~~~~~~~~~~

　　花景初将她送到前院，便停下了步子，叮嘱道：“镜真人想见的只有你一人。记住我的话，别害怕。”

　　平安不安地一边回头望着他，一边勉强向前厅走去。

　　花景初微笑望着她踏入那间白色的屋子，轻轻地挥了挥手。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他这样，骗不过镜真人的。”

　　花景初回头一笑：“咦，末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这世上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花景灿，他不是早就死了么？你杀的。”

　　“这样不好吗？”笑容淡去，花景初的脸上并无表情，“现在，我想让花景灿是什么样子，他便是什么样子了。多好？”

　　“他就是你希望的二哥的模样？”花景末无声地牵了牵嘴角，“像个呆子一样。”

　　“就是呆子才好呢。”花景初笑着说道。

　　“哪里找来的？”

　　“邱萤的玩具，他不要了，我便正好拾回来了。”

　　花景末向着那屋子望了一眼，轻轻地垂下了眼帘，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

　　方也镜的名字她也经验从旁人的口中听到，提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师父胤湛。师父总是连名带姓地说起这个名字，口中满是不屑和戒备。偶尔也会听邱萤提起，在他口中念到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总会带到一种或浓或淡的嘲讽味。大家似乎都不喜欢这个人，可大家又偏偏喜欢念着这个名字。

　　来到前厅，映入眼中的是一个颀长的背影，轮廓看上去即不柔软，也不强硬，是个清清淡淡、舒舒服服的模样。

　　低低地唤一声“镜真人”，带着恭敬和怯意。

　　那个背影转过头来，那张脸也一如他的背影，清清淡淡、舒舒服服的。平安望着他一脸善意的微笑，心中便不由得涌起好感，心想：“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师父和萤都不喜欢呢？”

　　方也镜问：“你就是小灿？”

　　“嗯。”

　　“坐吧。”方也镜说着，一起坐了下来，然后又问，“对不住，我一早儿来，害得你还来不及用早膳吧？”

　　“没关系。”平安急忙摇了摇头。

　　“见过掌门了吗？”

　　“嗯，昨天见过了。”

　　方也镜温和地笑了起来：“到了这里，便不用再想太多。对了，你将来想学昆仑的道法，还是花家自己的法术？景初虽然年轻，可当个师父我看也够资格。花仙的法术果然别具一格，自从他和末儿来到昆仑后，道法对试每年都是位列前三呢。”

　　平安一愣，奇道：“花家……自己的法术？”

　　“景初不曾对你说过吗？”方也镜似乎也微微一怔，“想来他自有用意吧。那我便也不多嘴了。”顿了顿，他又问，“我瞧你的眉眼清润，似乎也学过一些道法，是不是？”

　　平安想起了花景初所交待的话，于是应道：“嗯。和师父学过一些。”

　　“噢？世上还有这般奇人，我倒孤陋寡闻了。”

　　平安一边回忆着之前背的那些，一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师父是个青衣女子，从不曾告诉我她的名字。我们住在一座漆黑的山谷中，那里还有一位爱穿白衣的大人……

　　平安不喜欢说谎，所以当她说着花景初为她虚构的“来历”时，心口扑扑地跳动个不停。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两边的脸颊一阵阵地涌着热潮，口干舌燥。她不敢抬着看方也镜的表情，虽然花景初曾经告诉过她，说这段词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看镜真人的表情，那保证“非常有趣”。

　　她知道这段“来历”一定有什么问题，可花景初说过，想要留下来，就只有骗人这一个法子。不用试她也知道，如果她执拗地不照着花景初的话去做，那这个总是温柔微笑着的“哥哥”，一定会丢下她转身就走，就像他们从来都不认识一样。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平安却觉得自己已经十分了解他了。那个被温柔平和重重包裹起来的内心，远比任何人都要冰冷绝决。

　　也许是错觉，说着说着，平安觉得四周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她小心地抬起头偷看了一眼方也镜，却看到一张如常的笑脸。

　　“这些年，你过得也不容易呢。”这个在众人口中都没什么好评的真人却笑得真诚慈祥，从他的眼睛中看不出丝毫的虚伪，怜爱地伸出手在平安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好孩子，安心住下吧。”

　　那手掌微凉，却让平安紧张的心情瞬间平复了下来，她抬起头来望着方也镜，感激地咧嘴笑了。
　　方也镜冲她眨了眨眼，两手一摊：“好了，用早膳去吧。怪我，性子太急，来得早了。”

　　走出门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说：“你好好休息，让景初带你四处逛逛，熟悉一下。三天后，我和掌门会为你办个接风会。不用紧张，不过是众人聚在一起，互相认识一下。”

　　方也镜快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放慢了步子，花景初正站在那儿等候，两人都不觉敛起了笑，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

　　“景初可知你二弟的师父是个何等的人物？”方也镜淡淡地问，却是一副并不在意答案的样子。

　　“你们昆仑的事，我管不着。我只管我的小灿儿。”

　　“偏在这个关头，冒出这样一个人物来……”顿一顿，方也镜望着花景初，目光灼灼，“你与邱萤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我与邱萤？”花景初笑了一下，“镜真人不是在故意恶心我吧？那个怪物昨儿还站在这个地方，差点伤了小灿儿!若非是我们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底头，我早将那家伙碎尸万段了!镜真人，昆仑的事与我花家无关，小灿儿的师父是男是女，是你们的宿仇也好，旧友也罢，现在都与他没有干系了。从前的事，我不想理，我只管我兄弟的安危。也请你好好约束你们的门人，莫再惹我们。”

　　方也镜微微扬眉，如湖面一般波澜不惊的脸上扬起一个极淡的微笑：“打扰了，告辞。”

　　花景初微侧过身，让出路来，冰雪般的脸上目光如刀般锋锐，抬了抬下额，微微抿唇，却连声“请”也未说。

　　~~~~~~~~~~~~~~~~~~~~~~~~~~~~~~~~~~~~~~~~~~~~~~~~~~~~~~~~~~~~~~~~~~~~~~~~~~~~~~~

　　余后的三天很平淡，花景初不再如初时那般陪伴左右，他似乎真的将平安当成了弟弟，不再像对待个客人一般地处处顾忌。平安都无所事事，却又不敢乱走，只在院中闲逛。偶尔能撞到花景末，他总是独立安静地坐在庭院的角落，余着左手边那一大片空旷，任由花瓣在空中肆虐。

　　无聊的时候，平安会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靠着青灰色的砖墙，望着那一地的缤纷。并不是想说话，只是有一个人坐在身旁，便不再感觉那么寂寞。花景末对她并不理会，顶多在她落坐的那一刹那，抬头看上一眼。

　　安静的时候，平安会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小孩子，也曾这样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山洞中，望着一根蜡烛一整天。那时的她反而不觉得寂寞，因为她是在等霄宿回来。可现在没有了等待的对象，同样的无所事事，便变得枯燥寂寞起来。

　　有一天，一直沉默的花景末忽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跟他来？”他说话的时候仍旧低着头，仿佛是在与摊在桌上的那本书说话。

　　“因为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平安笑了一下，淡淡说道。

　　“噢。”得到了答案，花景末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能和我说说小灿的事吗？”平安问。

　　花景末望着书，并不说话。他从来都是这样，只有在他自己想要说话的时候，才会开口。但平安已经颇为感激，至少在短短的几日之内，他已主动与她说过两次话了，而与他真正的哥哥花景初却连眼神都没有对上过。

　　从下午坐到傍晚，夕阳渐红，染得花树林一片金黄。

　　花景末合上了书，这个时辰已不适合再看书上的那些蝇头小字了。平安知道他要回房了，轻叹了一声，也跟着起身，却听花景末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们失散的时候，我不过一岁。”

　　平安一怔，回过头去时，却只见花景末渐渐行远的背影。那声音听来如此清冷，平安甚至不敢确定刚才的这句话究竟真是从他口中说出，或只是自己的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