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八 ...
-
平安对昆仑的认识,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但无论是霄宿的忿恨、邱萤的嘲笑亦或是江梓轩的沉默、胤湛的轻屑,她都无法从中想象出昆仑原本的模样。昆仑在她的脑子里只是个轮廓,那里的人都穿着邱萤那样白色的衣服,和身后浓厚的云朵融在一起,朦胧地化成一片,连脸上的表情也模糊着,像被晕开的云丝。
可当花景初用剑载着她飞入昆仑山脉的时候,一瞬间便崩坏了她脑中的那个印象。褐色的山石,白色的顶,天空是湛蓝的,远看的时候仿佛绵延到了天地的尽头,待得飞近,便觉得那冲天的山石若是压倒下来,能将这整个世界覆盖。
可是,昆仑山上没有云。
湛蓝的天空一色到底,不见一丝云彩。白色的是山顶的积雪,青色的是房屋的璃瓦,灰色的是砖墙,有些山峰是绿色的,有些是红色的……每一座峰、每一处崖都清晰可见,甚至能看见行走于其中的白衣人。
只听花景初问:“昆仑怎么样?”
平安想了想,答道:“和脑子里想的不一样。”
花景初笑了:“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样?”
平安答不上来,却问道:“为什么这里没有云呢?”
花景初道:“这是雷掌门的意思,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昆仑的云迷住别人的眼,更是自己的眼。哼……”不明其意地浅笑了一下,他问,“你听得懂吗?”
“听不懂。不过,山高了自然就会有云,云厚云浅自有云自己的道理,为何要硬生生的趋净呢?”
“‘云自己的道理’?”花景初似是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是呀,这万物的生死聚散都它自己的道理,可道理和道理之间有时会有冲突。若要坚持自己的道理就得毁掉别人的道理,这便是昆仑之道。”
平安皱了皱眉,心中对这“昆仑之道”甚是不以为然,但又怕说出来会惹得花景初不高兴,便不再说了。
只听花景初又说道:“你会昆仑道法的事,定然逃不过镜真人的眼睛,我教你的说词可记得了?”
“嗯。”平安点了点头,背书般一字字地说道,“我自小与家人失散,从前的事记不得了。是个青衣女子救的我,她只要我叫她‘师父’,并不曾告诉我她的名字。我跟着她习字练法,住在一座黑漆漆的山谷中。谷中有……”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
花景初问:“怎么,忘记了?”
平安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谷中有位大人,喜欢穿白色的长袍,家中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树。师父让大人整日对着树念经,早晚一次从不间断。山谷中的草木大都枯萎凋零,空闲时,师父总是带着我去谷中的一座泥潭边栽种花草,可总也发不了芽……景初哥哥,这世上真有这么一座山谷吗?”
花景初淡淡笑道:“我凭空想出来的。”
“那掌门他们会信吗?”
“他们一定会非常感兴趣的。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座山谷呀,所以一定会缠着你说些谷中的趣事。你只需记着我说的那些,再自己添油加醋一番就行了。还有后来呢,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噢……我在谷外为师父寻找花籽的时候,遇见了景初哥哥。哥哥一眼便将我认出,说要带我回昆仑。师父知道后,冷笑说:‘想不到你竟是昆仑的人,哼,想不到老鼠辛辛苦苦的,竟养了一只猫来!’然后便再不愿见我,将我赶出来了。”
“很好。若是掌门问你,喜不喜欢你师父,你便说,师父整是懒懒的,只与大人说话,与我并不亲厚。但也算待我不薄,只是不知她为何一听我是昆仑的后人,便要如此生气。记住了吗?”
平安将这话又默念了一遍,点头应道:“嗯,记住了。”
“那咱们这便去见掌门吧!”
~~~~~~~~~~~~~~~~~~~~~~~~~~~~~~~~~~~~~~~~~~~~~~~~~~~~~~~~~~~~~~~~~~~~~~~~~~~~~~~
长剑载着二人穿过一座座山头,偶有人在头顶或脚下飞过,总是不待平安看清,便已消失了踪影。
驶过一片绝壁,忽然便现出一座新的山峰来。山头是厚厚积雪,那青色的房子便筑在雪中,并不像别的房子那般,用法术将雪融尽。花景初将剑停在那青房前,示意平安下来。平安一脚便踏进雪中,直没到脚踝。雪很凉,她身子不由得颤了一颤,忽听屋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景初?你回来了?难道已找到弟弟了么?”
“启禀掌门,花景初携弟花景灿求见。”
屋中的声音透出欣喜,说道:“快快进来。”
平安本以为昆仑掌门的屋子必定是巧夺天工,华丽异常,进屋后才发现,这不过是间最寻常的屋子。靠墙放着又宽又长的书架,一旁生着小炉子。那位昆仑的“雷掌门”便坐在炉旁的书桌旁,正抬头望着她。
掌门看上去要远比想像中年轻,清瘦温和的脸上扬着善意的笑。他本该是英俊的,可鬓发却突兀地已成花白,让这个男人看起来颇为憔悴。
“景初,这位是……”
“愚弟花景灿。”
掌门的脸上绽出笑意,说道:“你一下山便是五十年全无音讯,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你找到他了。”
“区区五十年,远要比景初之前所想的顺利了。”
掌门细细地端详着平安,温柔的问:“你便是花景灿?”
平安头一次说谎,心头狂跳不已,不敢多说,只怯怯地点了点头。
“听景初说,你们失散的时候,你不过三岁,早已不记得那些事了吗?”
“嗯。”平安又点了点头。
掌门“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你不必怕,到了昆仑便没人再敢欺侮你。好了,我不再问你了。你刚到这里,心中必定不安,等过得几日,慢慢习惯,咱们再好好聊一聊,好不好?”
平安听了,急忙点头。
掌门便对花景初道:“你先带景灿去吧。让他好好地歇一歇。”
花景初谢过掌门,便带着平安离开了。
出了门,平安的心口兀自跳个不停,花景初瞧了忍不住取笑道:“怎么脸都白了?”
平安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问道:“他怎么没问我师父的事?”
花景初道:“是啊,可惜了,本来还想瞧一瞧他的反应呢。不过没事,那些说词,总有用得上的一天。掌门不问,镜真人也憋不住的。”
离开了掌门的居所,花景初载着她来到另一处山峰。那峰顶远望过去,便好似一片云霞,瑰丽异常。飞得近了,才发现这峰顶种满了花树,粉色、白色、紫色、黄色……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花树中隐约露出玄色的一段墙,两端都被淹没在纷繁的花丛中了。
“到家了。”花景初一边说着,一边驰剑停了下来。
平安还不及站稳,忽觉迎面扑来一阵凌厉的风,抬头一看,只见蓝芒耀眼,灼得她脸颊生疼。那风来得好快,瞬时间刺到面前,却又猛地刹住了。
只听花景初在一旁悠闲地说道:“怎么忽然停住了?我正要出手相救呢。”虽是这样说,他的双手却背在身后,丝毫没有动的意思。
平安抬起头,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萤!”
只见邱萤立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下,锁着眉头,笑得冰冷。
“花景初,你做得好!”在平安的记忆中,邱萤从不曾这样咬牙切齿地说过话,虽然仍是在笑着,却笑昨凶狠,像是恨不能一口吞下眼前的人般。
花景初却面不改色,平静地笑道:“能让你夸奖,不容易呢。”
“我丢的东西,随时都能拾回来。若拾不回来,也能随手毁掉,你知道吗?”
花景初淡淡一笑,向旁让了一步,说道:“请便。”
邱萤忽然又瞪着平安,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是谁?你干吗跟他来!”
平安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愣愣地答道:“景初哥哥说……”
“哥哥?你就这么想当他的弟弟吗?”
平安求救地望向花景初,花景初给她一个鼓励的笑,道:“小灿,你自己说吧,是留下,还是走?”
平安望了望邱萤,又望了望花景初,想到自己离开这里实在也无处可去,便答道:“我要留下的,这里……”
“那我真是失礼了。”邱萤忽然打断她的话,阴阳怪气地说道,“花景灿少爷!”他向平安走了两步,凑近了她的脸,像个陌生人似地冷冷笑道,“以后请多关照了。”说完,踏起长剑,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萤!”平安对着他的背影大叫。
身后传来了花景初冷冷的声音:“小灿,快过来。我要带你见见你的弟弟——花景末。”
~~~~~~~~~~~~~~~~~~~~~~~~~~~~~~~~~~~~~~~~~~~~~~~~~~~~~~~~~~~~~~~~~~~~~~~~~~~~~~~
平安从未听花景初提过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愣,问:“还有一个弟弟吗?”
花景初微微一笑,道:“是呀,景初、景灿、景末,一听便是兄弟吧?”一边不由分说地领着她走进那花繁似锦的庭院之中。
屋外的花树灿若朝霞,屋中却格外的干净,汉白玉砌起的精致围栏,玄黑色的砖瓦,还有那光滑的青石桌椅,一切都是那样安静,似乎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花瓣落地的声音。
院子的角落中坐着一个少年,干净美好,像一块琉玉。
花景初笑着唤道:“末儿,瞧我把谁带来了?”
少年闻声一怔,缓缓抬起头来,淡淡地望了一眼平安,喃喃道:“花景灿?”
“是……是的。”平安还不习惯旁人用这个名字唤她,答应地很是紧张。
少年的眼光在她的脸上轻轻划过,如一阵微风,旋即便又回到手中的那册书卷上,仿佛再无兴趣。
花景初向平安解释:“他便是你的弟弟花景末。末儿不喜欢说话,他是最小的弟弟,你要多体谅他。”
“噢……好。”平安答应着,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只见他低头望着心中的书,眼神也不见有何专注,只是身子一动不动,似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这庭院不大,却格外的整齐干净,穿过前院来到□□,只见三间长方形的房子围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院。花景初指着最靠里的那间房子说道:“这是末儿的房间。若是无事便不要去打扰他,他虽然不说话,可凶起来也很吓人。”然后指着右侧的大房说道:“这是我的房间,我远不如末儿凶恶,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说着狡黠地眨了下眼,指着左侧的房子道:“这便是小灿的房间。房中的事物都是你的,你可以随意使用。”
“景初哥哥。”
“什么?”花景初笑着应道,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
“末儿会相信我是他……哥哥吗?”
“当然。”花景初道,“谁也不会瞧出来的。昆仑虽然道法卓越,可还没有什么分辨男女的有效法子呢。在他们看来,不能杀妖的道法便一无是处,你是男是女,在这昆仑山上,想来也没几个人会在意。”
进了房间,花景初便不再相陪。平安关上房间,望着这间小小的、整洁异常的房间,心中却始终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是来到了别人家中作客,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
小心翼翼地在床上坐下,只觉得这床柔软无比,被褥中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却让她不禁想起自己从前的那张硬板床来。
虽然从邱萤口中得知师父已死,但她不曾亲见,总觉得不像是真的。那个厉害得一根手指就能把她抛到天上的男人也会死吗?他肚子里那些无穷无尽的道法难道都没用了吗?平安相信,却又不敢去确认。所以她宁愿自己是忘记了,只要一触到关于师父的点滴,她便立刻刹住思绪,全身绷紧。
似乎知道是在自欺欺人,平安一边这样克制着自己,一边却流出了眼泪。
“你哭什么?”窗外忽然有人问。
平安吓了一跳,急忙在脸上一抹,蹦下床来打开了窗。只见花景末安安静静地站在窗前,平静地望着她。
“我没有哭!”想起自己现在是他的哥哥,平安便不觉直起脖子说道。
“噢。”花景末应了一声,似乎并不起疑,顿了顿然后又问,“你其实不是我二哥,对不对?”
平安瞪着他,心想:他已经知道了吗?他会把我赶出去吗?他会告诉给别人听吗?景初哥哥要是知道,会怎么办?
花景末望着她越来越紧的脸色,淡淡地说道:“看样子我说的不错。”说着,转身要走。
平安害怕地叫道:“你等一下!”
花景末停下脚步,头却不回,那清清冷冷的声音低低的,却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花景灿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