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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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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的时候,通常只有她一个人。昆仑会有专门的道人为各峰各洞的弟子送来膳食,一早三次,不管有没有人,需不需要,那三份蓝色的锦盒都会整整齐齐地放在前院的石桌上。锦盒都施了法术,不管你何时去取,盒中的饭菜都腾腾地冒着热气,哪怕隔上了三四天,里面的菜肴也依旧保持着刚出锅时的新鲜口感。
虽然饭菜要远比她在胤湛学艺时的粗茶淡饭可口,但自到昆仑之后,她的饭量却减少了许多。有时吃着吃着,便会想起和师父、梓轩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唇角刚一泛笑,淡淡的苦涩便跟着涌上心头。
才吃了两口,忽然感到身后传来轻柔细碎的声响,只见花景末慢慢地走来,去院中取过了锦盒,然后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轻轻坐下。
“你为什么哭?”这是他第二次这样问她。
平安皱了皱眉,使劲憋回了眶里打转的眼泪,然后笑了起来:“我哪有!”
“噢。”花景末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垂下头拿起了筷子。
平安说道:“昆仑的饭,不好吃!”
花景末举着筷子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顿。
平安却不怕得罪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好吃!和梓轩做的比起来,差远了!”
“嗯。”花景末应了一声,将一口饭送进了嘴巴里。
平安的兴致忽然大好,继续说道:“末儿,你知道吗,梓轩呀,可厉害了!那天我跟着他满山遍野地去挖嫩笋,结果他用笋尖做出一道汤来,好喝得连师父都称赞呢!我师父可不会轻易夸奖别人。要得他一句骂容易,要得他一句夸比上天还难呢!”
花景末淡淡道:“上天有什么难的。”
“噢……这是我从不会法术的那些人嘴里听来的,对他们来说,上天可不是顶顶困难的一件事吗?我跟在师父身旁十年了,从来没有得过他一句夸,他要是对我说一句:‘今天勉强看得过些,不罚你了’,我就跟过年一样高兴呢!”
“真笨。”
“才不是我笨呢,我家师父就是这样严厉!但他也真的厉害,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他用一根手指就办妥了,好像你现在咽一口饭那样轻松。”
花景末微微一呛,拍着胸口轻轻地咳了几声。平安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瞧,呛到了吧?我吃饭有时也会呛到,但师父从来都不会。”
花景末瞪了她一眼,收起筷子和锦盒,轻轻一挥手,那锦盒便消失在了空中。
平安望着锦盒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这盒子一关上就像空气一样不见了。咱们吃的这饭是不是也是空气变的呢?怪不得一点味道也没有,淡得像白开水一样……吃了也白吃。”
“若是假的,便不会呛到了。”花景末忽然说道,“不过在这里,谁能比你更假呢?身份、名字、来历,甚至连性别都是假的。”
平安捧着锦盒的手猛地一颤,惊愕地望着他。
花景末一脸淡漠,看上去并不像在责备她:“别总是做出一副女人才会有的表情,你可是我哥哥。”说完,他迅速低下头,起身离开。
平安坐在那里好一阵子,才想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一阵兴奋,跳起身来冲到花景末的房门前,举起拳头捶了捶门,叫道:“末儿放心,我是你二哥,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
房门没有开,从里面传出花景末冷冷的声音:“先顾好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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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会的那天,花景初一早便敲开了平安的房门。他端来银盆碧水让她洗漱,用朱红色的锦带将她的头发高高束起,然后取来衣服让她换上。他们之间似乎早已没有男女之嫌,花景初一脸平静地望着她换衣,然后起身帮她束紧那条绣着百合的腰带。
平安面容清秀,莹洁如玉,穿上这一身男装打扮后,更显得丰神冶丽。却是花景初过为俊美阴柔了,两人站在一起,说是兄弟,倒真有五六分相像。
出门之前,平安为今天该说些什么很是忧心了一阵,花景初告诉她:什么都不必说,连笑也可省了,在昆仑要提防的除了方也镜和掌门,余下的都不过是些杂碎,不用在意。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淡淡的,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若只看表情,绝猜不到他是在骂人。
平安很想问他邱萤会不会去,但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总是又被咽回肚去。虽然花景初什么也没说,但平安却觉得,他似乎并不喜欢她提起邱萤的名字。
两人合乘着花景初的剑,飞掠过重重山顶,来到桦西峰。
桦西峰似乎永远都是秋天,因为它栽满了红枫,为了留住它最美的那一刻,所以每一棵树都被施了咒法。满山的红叶摇曳着妖冶的色彩,晃得平安有些头晕,抬头看那遮挡住天空的艳红橙黄交错在一起,足下跟着就是一晃,在青色的石板阶梯上一脚踏空,就要栽倒下去。
花景初伸手将她一拽,她身子向前一冲便倒进了他的怀里。
忽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哥哥弟弟,感情真好!”
平安猛地想起自己现在是男装的打扮,身子不由得向后一弹,却被花景初的那一双手用力地扳住了。从那双像玉雕琢出来的手里传来让人无法违抗的力量,慢慢地将她的身子扳正。
花景初右手虚握成拳,捶了捶她的脑袋,埋怨道:“笨手笨脚的!”一边转过头去,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解释,“我弟弟从穷山僻壤来,没有见过世面,让你见笑了。”
平安跟着抬起头,只见白衫少年邪邪地笑着,望着他们,一脸乖戾之气。她不由得惊叫出声:“啊……”只一个字节,便硬生生地忍住了,眼中却露出急切的神情。
“是呀,差点忘记了。”邱萤快步上前,凑近了平安的脸,细细端详着。他的鼻尖近得几乎要碰到平安的脸,脸上的笑模糊了,鼻中的热气却清晰地碰触到彼此的肌肤。
“你好呀,花家二少爷。”轻漫地语调传进耳中,像是轻哼出的一小段旋律,一个个字节清楚地撞击到平安的心尖,然后又敏捷地跳开了。
感受到那淡淡的敌意,平安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神色变得难过起来:“你好呀……我能……说我认识你吗?”
“哼……”邱萤冷笑了一下,转过头来望着花景初,“这个问题,你该问你的好哥哥呀。”
花景初浅笑着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能说我认识萤么?要说我们完全不认识,我实在装不出。”平安着急地向前踏出一步,仰起头来望着他。
邱萤敛住了笑,冷冷淡淡地望着她,然后一撇嘴角,转身便走。
“萤!”平安追了一步,却被花景初的长袖拦下。
“纵使追上,他也不会理你的。”花景初说道,“他的脾气,你不清楚么。”
平安转过头来望着他,仍是问:“我能说我认识萤吗?”
花景初轻叹了一口,然后伸出手按在她的肩头,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所以要微微地曲起双膝才能平视她的双眼:“小灿,你是不是很怕我?”
平安一愣,答不上来。
“算了。”花景初摇了摇头,“你不是说就算让你装,你也装不像的吗?”
“嗯!”平安松了口气,放心地笑了。
跟在花景初身后走进蜀枫殿的时候,平安一直不敢抬头,脑中回想着刚才和邱萤的相遇以及两人未知的以后,心口突突地跳個不停,总觉得思绪很乱,好像塞满了东西,但真要去找,却又什么都找不出来。那些想法跳跃得太快,往往一掠而过,散落下支言片语,又在瞬间被吹走了。耳朵很涨,声音都仿佛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只有听到心脏的跳动的声一下一下震动着耳膜。
忽然一头撞上了花景初的后脊,这才如梦初醒,听到身旁传来窃窃的笑声,平安揉着额头,依然不敢抬头。
有个清亮的声音笑道:“花大少爷,这就是你的弟弟呀!”
花景初淡淡一笑,将平安拉到身旁,介绍道:“各位,这是舍弟花景灿。他初来乍道,让各位笑话了。”
“是啊,真像个笑话呢!”那个声音继续笑了起来,这次,笑声不加克制,能听出放肆的嘲弄声。
一股小小的怒气涌上心头,平安忍不住抬起头向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外罩一层桃红色纱裙,婷婷地站在那里,柳眉杏眼,肤若凝脂,两颊施着一层淡薄的桃色,很是明艳动人。看见平安抬头望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笑得更灿烂:“哟,好俊的模样,难怪是兄弟呢!和初少爷、末少爷一般精细,花神的子嗣都是这样雌雄难辩的么?”
听到“花神子嗣”这四个字,平安不由得一愣,仰起头来望了一眼花景初。花景初神色如常,向她微微一笑,道:“雷大小姐是在称赞你呢,还不快谢?”
虽然没听出什么“称赞”的味道,平安却还是顺从地向那女子点了点头,轻轻地道了声谢。
那女子不由得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你和你那一兄一弟大是不同呢!原来花神子嗣里,也有脾气好的。花二少爷,我可要告诉你噢,这帮子人里没一个好东西,你可不能太老实听话了!”
站在一旁的另一个人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说道:“大小姐,大家都是好人,谁是坏的了?你别欺侮人家。”
女子“哼”了一声,说道:“欺侮?我这是在帮他呢!你看看站在蜀枫殿里的这几位,哪一个是好惹的主了?也就是你王振,傻了巴叽的,但一见了妖,不也两眼充血,像个疯魔一般么?”
那人被她一顶,脸一红,讪讪地说不出话来,退回到角落里去了。平安感激他为自己说话,冲他笑了一笑。那人见了,便也咧来嘴来笑了。他相貌平平,穿着一件黄色的衣衫,皮肤黑黑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皓洁整齐的牙齿,很是灿烂。
花景初拉了拉平安的衣袖,淡淡说道:“来,小灿,我来向你介绍。正如雷大小姐所说的,这殿中的人等,的确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拉到自己身旁。
平安听到头顶传来他自齿缝间传来的叮咛:“把头抬起来。”
他先将她带到那桃衣女子身前:“这位雷琉玉、雷大小姐,是掌门的义女,在昆仑后一辈中是顶顶有名的人物。”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仍旧是那样平平稳稳,轻轻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恶来。
雷琉玉这时却显现不再那般咄咄逼人,轻轻地在平安的肩头一拍,笑道:“刚才吓到你了?你别怕我,我虽然看上去不像个好人,但也不算坏得彻底。你和你哥哥不同……”说着,眼光在花景初的脸上轻轻扫过,“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但是在这里,老实是要吃亏的,说不定哪天会把命都搭进去……”
邱萤在一旁冷笑了一声,说道:“有初少爷在,谁敢动灿少爷一根头发?”
平安听到他的声音,心中一喜,立刻转过头来向他望去。只见邱萤歪歪地靠在一旁的书架上,斜倪着她,目光停留了片刻后,又落到了花景初的脸上:“整个昆仑谁不知道初少爷有多在乎他的二弟,丢下小末少爷不管,下山寻弟,一找就是五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找来了,还不当宝一般地护起来,一日三香地供着?谁敢欺侮他,不就是等于将屎拉在初少爷的脸、上、吗?”
花景初微笑道:“是呀……是要好好的护起来。小灿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邱萤笑得很冷,望着花景初的时候,总是带着浓浓的敌意。可花景初却似乎并不在意,他对谁都是一样笑得清浅,拍了拍平安说道:“昆仑有‘天地玄黄’四个正殿弟子,乃掌门亲传,个个都身手不凡。这位便是‘地’位的邱萤,你之前已见过了。”
平安听到花景初称赞邱萤“身手不凡”,心中很是高兴,咧开嘴来灿烂地冲着邱萤一笑。邱萤愣了愣,神色略显尴尬地别过了脸去。
正想要再说些什么,花景初又已将她拉到了另一边,指着那适才为她解围的黄衣男子说道:“‘黄’位弟子王振,是第一个被选为正殿弟子的。”
平安向他点头问好,王振立刻便跳起身来,局促地回礼,瞧上去倒要比她还紧张:“灿少爷好,我是个粗人,说不来话,你别理会我就行。”
平安对他顿生好感,微笑道:“我也不会说话。”
“这样啊。”王振不知该答些什么,便跟着憨笑起来。
平安四望了一下,见殿中不再有旁人,心中好奇,便问道:“还有呢?”
花景初道:“掌门说你刚到,太多的人你也记不住,所以今日只叫了正殿弟子和大小姐来,其他的,日后见着了我再告诉你。”说着顿了一顿,问雷琉玉,“怎么也不见掌门?”
雷琉玉说道:“他说年轻人之间自有话说,他这老头儿便不插在里头了。其实……哼,我们之间哪有什么好说的。”
花景初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听到她最后那句话,又转过头来对平安说道:“玄位的弟子,一直都没有选出。天位的钟子皇是个大忙人,轻易见不到的。”
话音刚落,只听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谁说的?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