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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策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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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阿爹阿娘……但这次不是噩梦了。
两个人都笑着在廊上,自己在庭院里玩雪,其乐融融。
好大的雪啊。
杜昼身在雪中,漫天的洁白扑面落下,隐约还能嗅到花香,父母双亲俱全,如此仿佛人间仙境。
杜昼舍不得把眼睛移开,想多看两眼。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不知道爹娘长什么模样,可现在爹娘不是就在自己面前吗,五官清晰,这两张自己不能忘掉的脸从来没有那么清楚过,他们就站在走廊里笑着看自己。
杜昼忍不住地笑,接着叹了口气,再接着她醒了。
这里是客栈,触手可及是坚硬的木头与柔软床铺,刚才只是一梦。
好梦也只是梦啊,都是假的。
江南春光刚起,打开窗能看到树梢上新发几朵嫩芽,攒在一处;鸣鸟啁啾,杜昼听了几秒,面无表情,最后拿起香囊。
就是这东西让她不能沉溺。
谁家里的雪会有花香呢,只能是身处梦中。
杜昼看了会儿香囊,想起来昨夜用“表妹”这个身份同缁衣侯见过一面,忍不住皱眉。
这种假身份和缁衣侯见的面越少越好。
杜昼犹豫一番,到底念在香囊让她睡了好觉的情分上,没把香囊直接扔了。
不过想到“表妹”还是私奔在外,和“表哥”已经是一对,杜昼不打算把香囊配在身上,打算把香囊随便糊弄到行囊中。
临把香囊塞进去时,杜昼心中一动,手指翻过,香囊被藏进袖中内袋。
客栈早已送来了水,杜昼清洗一番,婷婷袅袅出了门,刚好便瞧见高庭历推门出来,胡子粘在脸上绕了一圈。
看见她平安无事,高庭历眼睛一亮,上前说:“表妹,走,咱们一道下去吃点东西。”
他二人坐定在椅子上,照旧叫了昨日的饭菜,两人匆匆吃过饭便结清银钱回去,一路上高庭历几次想问杜昼些什么,见杜昼并不说话,也没开口。
等到了客栈里头,二人换回自己本身的行头,高庭历彻底绷不住了。
“小公子,你当真看一眼就走了?”高庭历看着杜昼,有些不敢相信。
杜昼气势汹汹出门时,那架势像是连缁衣侯也能活剥,怎么到了地方就真的只看一眼,连那对母女病情如何都不问,直接便走了?
杜昼闻言抬起头,啊一声,似乎有些茫然。
等听清了高庭历问什么,她并不生气,只慢慢解释说:“他能给那对母女请来大夫医治,就不会让她们死的。”
高庭历想来也是这个道理。那对母女经受追杀,被护送到这里后又经历围杀,不可能不受惊,生些病也寻常。
何况高庭历的剑当时可能已经刺入那母女身上,他知道那是剑锋刺破皮肉的感觉。
不过看这对母女反应,应当无事。
高庭历有些黯然,振作精神说:“她们也受惊了。”
杜昼仍旧没反应。
高庭历实在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了。要去看那对母女是死是活的是她,现在对那对母女伤势毫不关心的也是她,高庭历已经拿不准,杜昼到底是不是关心那对母女了。
如果关心,为什么不过问伤势?他们去找大夫旁敲侧击一下,也能把话套出来。
如果不关心,她为什么要去看那对母女?
难道只是为了确认那对母女没有死?
高庭历看着杜昼,一动不动;仿佛野兽蓄势,打算一击致命。
杜昼似乎半点也没察觉。
她还在想事情,想得愁眉苦脸,而且好像根本没想出,还毫无防备地问他:“你说,他为什么给我送这封信?”
高庭历持续地审视她,气氛流转间骤然往下,松懈下来。
窗外野猫溜过,喵了一声。
高庭历吊儿郎当地说:“还能为什么?吓唬你呗。小公子,不是我提醒你,你的胆子可不小,恐怕这位侯爷已经记住你的名字了。”
杜昼似乎根本不知道被缁衣侯记住名字是什么后果,也不怎么关心,闻言又问了一句:“你说,马知府知不知道这件事?”
高庭历:“信是马知府送来的,马知府怎么可能不知道信上写的东西?”
杜昼慢慢“哦”一声:“那马知府信吗?”
高庭历已经分不清什么信不信的了,皱着眉说:“什么意思?”
杜昼慢吞吞的,极有耐心:“我是说,马知府当然知道信上的内容,可他知不知道这是假的啊?”
高庭历瞬间明白了杜昼想的事。
她在好奇,缁衣侯究竟是骗了她,还是骗的另有其人。
高庭历看向杜昼,发现杜昼同样也看向他。
杜昼:“他让马知府给我送信,那马知府肯定看过这封信上的内容嘛。”
高庭历记起来自己在府中时,镇安侯对马知府的评价。镇安侯说,马知府为人懦弱,有几分才能,可惜没做事的心性。
“马知府偷看缁衣侯给你的东西?”高庭历有些震惊,“他敢吗?”
杜昼笑眯眯:“这点胆子马知府还是有的。不过高兄,你怎么知道马知府不敢的?”
高庭历解释道:“当年在府里时候,侯爷偶尔把我叫去书房教导,提过马知府。”
杜昼似乎很好奇,眼睛都亮了,追问:“镇安侯怎么说的?”
高庭历提起镇安侯倒是很平静:“他说,马知府为人拘谨,有做事的才干,没做事的心性。”
杜昼惊讶起来,看向高庭历的眼光也不一样了,说:“高兄,你竟然是镇安侯自己教的,他待你倒是有些情分。”
高庭历眯起眼睛冷笑一声,不接杜昼这句话。
杜昼笑一下,不再提这件事,只说镇安侯和马知府:“马知府确实胆小……但不算懦弱;倘若这也是懦弱,真不知道镇安侯该是怎样的英雄才能这么评价马知府。”
插科打诨过,杜昼继续说马知府的事:“缁衣侯既然要让马知府觉得人已经死了,我们也没必要去拆穿——不然岂不是坏了这位侯爷的事?”
她笑起来:“缁衣侯的事,我可不敢坏。毕竟天下人都知道——他的事可就是皇上的事啊。”
如果马知府知道人死了,那另外的人,就也能知道人死了。
比如,刺杀的人,要去坏缁衣侯事的人。
要违抗皇帝意志的人。
高庭历看向杜昼,后者仍然笑吟吟的,似乎半点没有言下之意。
杜昼看向他,珍重道:“高兄。”
高庭历不知道他喊自己干什么,皱着眉问:“你干嘛?”
杜昼:“有件事还要劳烦高兄去做。”
杜昼面露愧疚,高庭历突然有点后悔。
杜昼歉疚地叹口气:“高兄啊,看来你得受点伤了。”
*
春日盈盈,世家子弟们也约着同道游玩;一起喝酒赏花比武,好不有趣。
少年们并肩同行,还是很赏心悦目啊。
城门口摆摊的小贩正眯眼看着前方。
前方三匹马并肩而行,一匹白色,通体只在鼻尖有一块圆润的灰色杂斑,其余无半根杂毛,看上去就是一匹神骏。
另两匹马也不遑多让,一匹黑马油光水足,毛色油润,毛锋上都聚着光,走动之间简直如一道黑色闪电。另一匹枣红马也是如此。
这三匹马走在一处,让人看了就知道,马上的主人必定是英武少年。
白马上坐着位一袭银色轻袍的少年郎,面如白玉;黑马上坐着位蓝色锦袍的公子哥,英气勃勃。
红马上那位穿一身紫色袍服,行动间隐有流光,看上去比黑马白马上两位年纪大些,眉眼噙笑,眼下略带青黑,还打着扇,也都是英俊非凡。
三人正慢悠悠走着,并没有跑马。
本朝例律,当街不能跑马。
不过,也有例外啊……小贩正凝神想着,忽然面前一片尘土,把他呛个正着,他咳了两声,抬头只见一匹满是灰尘的白马一闪而过。
死人啊跑这么快!自己的茶水都被土弄脏了!小贩正要开口大骂,突然记起来自己方才想的例外。
当今陛下敬重谢阁老与镇安侯功绩,尊贤礼让,特地赐给这两家能在城内跑马的特权。
但这两家既然是贤能人士,当得起陛下敬重,自然不会失礼地在城内跑马。
小贩心疼地看着茶水,叹口气。算了,能怎么着呢?那两家可是权贵中的权贵。
不过……从来不见有人在城内跑马,这是出什么大事了?小贩重新燃起好奇心。
他没看到的地方,三位慢慢策马行走的少年——两位少年,一位青年——同样被尘荡了一身,少年郎新鲜面貌顿时蒙上了尘,几人脸色都不好看。
骑在白马上、穿银色衣服的最惨。
他也生得最好看,只是此时这份好看上蒙上一层阴沉。少年阴冷地看向那骑马远去的方向,说:“谁家的马?”
骑黑马的蓝衣服皱着眉往身上拍打,闻言头也不抬,一长串的埋怨先出来了:“不知道——这人眼怎么长的?没看见这还有三个人吗?”
白衣服的冷笑一声:“你说得对。眼看不见人,还需要长着吗?”
言下之意,竟然是要查清楚那个人身份,把他眼睛剜了。
蓝衣服登时警惕地抬起头来,看着白衣服的少年,神色里带点不易察觉的厌恶。
“高庭安,我先和你说了,我跟你出来是我家里非要我跟着你。你要是出来就是为了挖人眼睛,那这事我可不干。”
被称为“高庭安”的白衣少年脸色更难看了,冷笑一声:“周彦之,你惯会做这种假惺惺的势。他跑马过来,根本不看人,你自己不生气么?你不想挖了这人的眼睛么?只不过我说了出来,也敢这么做。你不敢而已。”
见被称为“周彦之”的蓝衣青年脸色难看,高庭安终于舒畅了些,他转向紫衣服的青年,问:“世叔怎么看?”
这么仔细看去,这位“青年”似乎也并不是青年,约摸三十往上,应该是早就结婚生子的年龄,正是忙碌建功立业的时候,只是不知道怎么会和这两个十七八的混在一处。
紫衣服的“青年”正摸着下巴往马跑走的方向看,一边看一边说“奇怪”、“奇怪”,扇子敲着手背。
高庭安最不耐烦他跟自己打这种哑谜,当下问:“世叔——什么奇怪?”
连不情愿的周彦之都转过来耳朵。
紫衣服的青年笑起来,说:“庭安,那马怎么是往你家去的?侯爷不是吩咐了管束家里,不许惹事,连你都不能在京中跑马,怎么他就能了?”
高庭安脸色更加难看,一个仆人能享受他不能动用的权力,这件事让他不太舒坦。
周彦之则更加敏锐些,他突然问:“谢留真,你说那个人是高家的?镇安侯府上?”
紫衣青年不在乎他直呼自己名字,闻言说:“是啊!我看着那马往侯爷府上过去,怎么会看错呢?”
谢留真指指自己眼睛,笑着说:“你怀疑什么都不至于怀疑我这双眼睛。我在赌坊里可是从无败绩,谁手里不干净,我看一眼就能明白。”
周彦之嘁他一声:“你肯定看错了。侯爷约束家族那么严,他都不能跑马,谁这么大本事破侯爷自己下的令?哪就有那么紧急的事?”
话说到这里,谢留真“啊”一声,脸色有点奇怪,看向高庭安,高庭安脸色一刹间变了。
高庭安冷声说:“管他是谁,我这就回去挖了他眼睛。”
说完,他策马离去,理都不理身后的人。
周彦之莫名其妙:“他是不是有毛病啊他!”
谢留真笑着看向周彦之,拱手哎呀一番:“彦之啊,看来今日是聚不成喽!你我还是各自回府梳洗干净,改日再聚吧!”
周彦之巴不得不跟他俩在一处,当即说:“世叔说得对,那就下次再见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留真看着他走远,确认他是回承恩侯府了,同样离开。他骑马骑得慢,没像高庭安一样在路上狂奔。
但竟然不是回谢府……看他方向,是往镇安侯府,和方才抛下他们的高庭安一路。
高庭安回了府,下人瞧见他脸色阴沉,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接着小跑过去,陪着小心,说:“小世子,您回来得正好,侯爷正在书房里等您呢!”
高庭安取下披风,下人知趣接过,高庭安问:“他回来了?”
下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高庭安沉着脸:“那个孽种。”
这……下人决定装成没听见,垂着头小声说:“小世子,庭历少爷受了伤,回来就晕过去了,人正在书房里头。听说衣服一取下来,身上全是血——”
下人自己打个冷颤:“真不知道庭历少爷在外头办的什么事。”
高庭安阴沉沉道:“他没死?”
下人不敢再说话了。
“哦,”高庭安慢慢说,“我想起来了,你说他晕过去了。
“真可惜。”高庭安恶狠狠地擦干净手,“他娘死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
下人彻底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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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三人都走了,城门口的小贩生意还是要做下去。
他这回长了个心眼,找出一张布,打算在外头放个帘子,省得再有谁跑马过去,自己这又是一片尘土,茶都没法喝了。
不过找这块布已经废了他一番功夫,小贩坐在板凳上,正打算喝一杯茶,喘口气再继续挂帘子,又是一片烟尘飘过。
一匹马飞驰而过,往谢府奔去。
小贩目瞪口呆地看着尘土落入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一杯茶水从澄澈变为浑浊。
“这日子不给人过了啊……”小贩喃喃说,终于忍不住骂了声,“这人怎么没长眼啊!”
跑远点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