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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灵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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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白日里落了一整天的雪,到了夜里,却不再下了。但这宫里却更冷了,偏殿的梨花上都结了霜,寒风打落了一地的白花瓣。
而不详殿中燃了地龙,非但不冷,暖得还都快要赶上初夏了。
陆朝在龙榻上辗转反侧,一闭眼便是昨夜王霁晓手拿尖剪立在床前,那双冰冷的眼;再闭眼又是梦中南天门前霁晓犹豫不过半晌,便将他抛弃了,那毫不留念的绝情。
只是想想,便觉得肝肠寸断。
他这一生,好像从没被谁“非你不可”过,从来不是谁的唯一,哪怕坐上这把人间至高无上的龙椅,他也仍然是孤独的一个人。
陆朝推门而出,冷风贯入,他也不觉得冷,连外袍也不披,顶着冷风便走向了书房。
守夜的小太监见了,立刻去寻了件狐裘,紧追着上去给皇帝披上了。
书房中烛火未灭,点着两盏不明不暗的红烛,见陆朝移驾,宫人立刻俯身而入,将屋内各处的烛火点燃,不消片刻,书房内便亮堂起来。
“皇上,可要奴才去备些暖身的姜茶?”
陆朝轻轻一摆手:“不必,都退下吧。”
宫人们即刻便退去了,只剩一个老太监,如一截笔直的枯木,一直侍立在陆朝身侧。
陆朝望向墙上那幅丹青,时隔经年,画中人依然静静地站在那画里,微微垂眼,形容冷淡地漠视着他及这个世界。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脖颈上 缠着的纱布,在不知不觉中,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灵安,”他开口道,“取共映镜来。”
老太监一俯身,应声退下了。
片刻后,他端来了一盏方镜,这方镜不似寻常铜镜,能倒映出人的模样,而是通体漆黑,连半点光都不能折射。
老太监咬破了食指,在镜身上画下一个血红的符号。
不消片刻,那漆黑的镜中便映出了暗牢中的画面。
暗牢中并无光源,但奇怪的是,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霁晓的身上竟然浮动着一圈微弱的红光,能堪堪照清他的轮廓。
想是暗牢中太冷,他裹紧了身上的单衣,缩在角落中,眼睫上仿佛结了一层薄霜,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灵安……”陆朝阖眼。
老太监抱着那共映镜垂首,等待陆朝的指示。
“派人送些被褥给他,别叫他冻死了,”陆朝道,“至于吃食,便每隔两日送一次,也叫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是,”老太监俯身退后一步,动作到一半,却又忽得停下了,“霁晓意图行刺陛下,乃是死罪,陛下为何不要他的命?”
陆朝冷笑了一声:“那不过是无根佞妾的一条贱命,不值几个钱,寡人不想要。再者道,他那张脸生成那般模样,也算是他命好,叫寡人不舍,便留他这一命罢。”
老太监顿了片刻,又开口道:“陛下不坦然,若昨夜是齐妃行刺,陛下定会将他株连九族。”
“你放肆,”陆朝的脸沉了下来,捡桌案上的一块砚台,狠狠地砸到他脚边,“还轮不到你来对寡人说这些话。”
老太监避也不避,顶着威压开口问道:“陛下,若此后仙君再不回来了,你当如何?”
陆朝阴沉着脸:“他会回来的。”
这话虽是脱口而出,但声音却低得几不可闻。
“陛下应当很清醒,有些话既然连自己都骗不了,那自然也说服不了别人,”老太监叹息道,“此番执着于一人,既是折磨别人,也是折磨自己,陛下并非凡人,何以这般着相?”
陆朝阖眼,不答。
他的生命太漫长了,等待几乎已经成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执念。而他每次脉搏的跳动、每滴流经血管的血液,都刻满了霁晓的名字,要是一次性连根拔起,那是会死的。
他从来勘不破,也放不下。
两人又静默良久,直到屋内的红烛中溢满了灯油,烛芯矮了,烛光也暗了些许。
才听老太监再次出声。
“老奴苟延残喘在人间这么多年,也不过只是为了等一个人,了一场执念,”老太监忽地跪地,朝着陆朝深深一拜,“而时过境迁,料想仙君不会再回来了,老奴熬不住了,再不要用那邪法续命了,如今老奴寿数将尽,此具肉身消亡之时,便是老奴离去之日。”
陆朝眼睫微颤,按在桌案上的指节发白:“连你也要走。”
老太监默然片刻,然后起身,又是一拜:“老奴心意已决,望陛下成全。”
两人静默了好半晌,被陆朝按住的桌案嘎吱作响,终于,陆朝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好。”
“好……”
四更天,暗牢内。
气温愈降愈低,暗牢算是一个几乎密闭的空间,到底在地下,冷是不及外头冷的,可也比不上烧了炭的寝屋。
霁晓只着一件单衣,哪怕蜷在角落里,也冷得舌根发颤。
狐妖荼锦灵力被封,对此有心无力,何况那铁链直接穿过了他的琵琶骨,稍一动弹便是钻心得疼,昨晚那番激动动作,已耗费了他不少力气,如今只能靠在墙边,已然是动弹不得了。
“别一直坐那,起来走走,”荼锦哑声道,“你如今肉/体凡胎,这样睡一晚上,是会冻死的。”
霁晓昨夜是光着脚走来的,虽然蜷在衣袍中,但那单衣毕竟薄,他的双脚冻到现在已经失去知觉了,根本站不起来。
“已经走不了了,”他说,“我有些困了。”
从昨夜到现在,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别睡,”荼锦道,“千万别睡……”
霁晓把手缩进衣袍中,借着命石的温度暖手。
他现在浑身上下,只有脖子上贴身带着的那块命石还发着微热,其他各处皆是凉的。
而后霁晓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偏头一望,看见了两个人,打头的那人手上提着一盏昏暗的灯,两人正一前一后地向这里走来。
“魏小主子,”老太监在霁晓身旁站定,俯身将被褥和厚披风搁在他身边的地上,“牢中苦寒,这些可做御寒之用。”
接着跟在他身后的影卫上前,在衣物旁又放下了一碗姜茶与白面馒头,而后便退走离开了。
老太监接着道:“小主子可吃些垫垫肚子,往后宫人们两日才来送一次吃食,只要圣上不松口,想必您今后都是要挨饿的。”
说完他看向靠在墙边的那只狐狸,受了百年不见天日、不得自由的折磨,原先那只俊美的狐狸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憔悴绝望的行尸走肉。
荼锦也抬眼看向老太监,而后嘲讽道:“你都这么老了。”
“我先天不足,灵根有缺,此世都与天道无缘,”老太监淡然道,“只是那时我父母皆离世,我将入狼口之际,却有幸逢霁晓仙君所救,我无处可去,他便收留我做道童,领我引起入体,可惜这么些年,我还是修不成什么,顶多比常人活的久些。”
“如今老了,也是该的。”
荼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彼时你总向着阿来,如今你还在为他当牛做马,你傻不傻?陪他这样耗着,又能得到什么?”
老太监的目光始终淡然:“不为什么,只是在等仙君的一句话,我的命是他给的,没有他的吩咐,自然不能轻易去死。至于阿来……大概是因为……”
他是阿来在这世上唯一的故友了。
角落里的霁晓披上了狐裘外衣,轻咳了两声,而后看向那个陌生的老人,他唤道:“灵安。”
老太监怔了怔,感觉心跳都要僵住了。
“已经够了,”霁晓目光沉沉,“你的命一直都是你自己的,我那时举手之劳,不值得你这般放在心上。”
“你……你是……”老太监混浊的眼珠子微动,滚烫的湿润忽然就溢满了整个眼眶。
脚上有狐裘暖着,总算是恢复了些许温度,霁晓扶着墙根站起身,一步步缓慢地走到老太监跟前。
这些日子里,这副身体又长高了一些,可以和老太监比肩了。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霁晓伸手,去碰老太监花白的额发,“但梦见过你的名字,记得你好像喜欢吃桂花糖,还总要蘸着蜜。”
老太监眼里含着的泪终于砸落,他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等候都值得了。
他原以为这个小秘密没人知道的,他总是藏起来,偷偷地吃,原来也被霁晓放在了心上。
“这么些年,”老太监哽咽道,“仙君在天上过的好吗?”
说完他又找补道:“您瞧我这张笨嘴,仙界怎么会不好呢。”
紧接着他又一顿,然后疑惑地问:“那儿若真是极乐之地,仙君如今又怎会在这?”
霁晓冲他淡然一笑:“天上确实是极乐之地,但我待腻了,此次下来,是为了历一情劫,还有……找一个丢了很久的东西。”
老太监心中有太多事想问,可话到嘴边,却觉得此时问什么都显得太多余。他这一辈子的执念不过是再见霁晓一面,如今执念已了,尘埃落定,他再没有别的什么牵挂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但说来说去不过是闲话家常,那么多年的离别,其实细细数来,竟都无从说起。
老太监离开暗牢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手脚皆是软的,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再做些什么了。
他边走边想,突然想起来陆朝。
对,还要告诉陆朝。
不管他信与不信,都要让他知道……
他走着走着,忽然又小跑了起来,穿过偏殿的长廊,跑至正殿前的院中。
与此同时他忽然眼前一白,整个人倏然倒地。
支撑他活下去的,从来是那个未了的心愿,而如今他心中陡然一空,竟然便到了人生的尽头。
他望着渐渐模糊的、紫黑色的天穹,神识渐消,眼角含泪。
他还没来得及……
还没来得及告诉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