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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骗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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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太监副总管魏忠宁低眉,身后躺着被宫人们抬进来的老太监的尸体。
陆朝默然阖眼,静坐了片刻。
这世上他唯一的故友也离他而去,甚至都没来得及与他告别。
但仔细想来,方才他临行前的话语,已然含着离别的隐喻。
陆朝终于起身,缓步走向了那具形容苍白的遗体,而后他蹲下身,伸手抚合了那尸体的灰败的眼。
“择吉日葬了吧,”他沉声道,“葬礼便依侯爵的规格办,墓志铭寡人来拟,不许苛待了他。”
魏忠宁垂首,斟词酌句道:“陛……陛下,侯爵乃是超一品,按本朝律制,非有军功之人不可封侯,总管他虽劳苦功高,但如此这般……总归还是不妥的。”
陆朝偏头觑了他一眼,眼中杀意毕现:“寡人不觉得有何不妥,不过追封一个侯爵的名号,魏公公若实在觉得不妥,今日便殉了灵安,你们二人一齐顶了这封侯之荣。”
“奴才不敢,”魏忠宁立刻仓皇跪下了,手上巴掌狠狠往脸上招呼,边打边道,“是奴才多嘴,奴才知错了。”
等到魏忠宁的两颊高高肿起,陆朝才轻轻抬手,轻描淡写地喊了停:“他死前去过哪里?”
依照陆朝对灵安的了解,他若预知今日身死,必然会换一身衣裳,躺在床榻上,体体面面地走,断然是不至于这般悄没声息地倒在雪地里的。
魏忠宁叩首道:“原是吩咐宫人们去暗牢送吃食的,只是暗牢那禁制难解,公公担心出错,便亲自去了……”
还不等他说完,陆朝便起身,几步踏出门去,往偏殿去了。
陆朝一路闯入偏殿的院中,身后跟着小心翼翼跟上前去的一大群宫人,惊动了偏殿中的海棠等人。
海棠披了外衣,推开门去,见来人是陆朝,想也不想便上前去跪地道:“皇上,小主子毕竟年岁不大,您大人有大量,便饶过他那一念之失,放他出来罢。”
陆朝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冷声道:“滚开。”
“陛下,”初羽连外衣都忘了披,只着一件单衣,重重跪在冰凉的雪地上,声音冻得有些发颤,“那牢中苦寒,主子走时穿得那样单薄,这样冷的天,怕是神仙也熬不住,您不愿放他出来,至少也允奴才们去送些御寒之物给他……”
陆朝根本不听他言语,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与此同时,暗牢之内。
霁晓喝完了大半碗姜茶,又塞了两块白面馒头进肚,胃里终于暖了些,在厚重被褥的温暖之下,手脚终于也渐渐有了温度。
他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眼皮不知觉地盖了下来,不消片刻,整个人便昏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仍然清醒着的荼锦忽然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身上粗重的铁链便“当啷”一声。
霁晓半睡半醒地睁开了半只眼,含糊地问:“怎么了?”
“王霁晓。”陆朝沉而冷的嗓音在这狭小的暗室中显得格外阴寒。
随着他逐渐欺近,地上的小半碗的姜茶被他带翻,洒在泥地上,飘起了带着淡淡姜味的阴湿气息。
霁晓还来不及醒全,整个人便被陆朝从温暖的被褥中揪了出来,将他半提起,又忽然松手,让他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霁晓终于清醒了过来,抬眼看向陆朝。
“寡人问你,方才灵安是不是来过这?你可曾对他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陆朝居高临下地觑着他,眼里冰冷得像日出也不化的雪。
不等霁晓回答,墙边的荼锦却讥讽地一笑:“皇上的手未免也伸的太长了些,连旁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要管,你们人间皇帝都这般清闲的吗?”
荼锦满心只顾着要找陆朝的不痛快,只有霁晓注意到了陆朝非同寻常的语气,他心里一沉,似乎猜到了什么,开口问:“他怎么了?”
陆朝沉默了半晌,而后才道:“他死了。”
霁晓的目光一寒,眼中闪过片刻错愕,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方才与灵安说的那些话,唯一有价值的仅仅是那句……只有灵安能懂的小秘密。
“你对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等待了半晌,霁晓依然怔愣着,像个锯了嘴的葫芦,陆朝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他又转头看向一边的荼锦:“你来说。”
荼锦相当顺从地复述了一番两人方才的话,只是摘去了灵安的反应,又省去了那段只有霁晓与灵安两人知晓的秘密。
末了又补了一句:“我的话,陛下信么?”
陆朝自然不信,他俯下身去,捏起霁晓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望:“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顿了顿,又问:“你是霁晓?”
霁晓能感觉到他的指尖都在发抖,有那么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皇帝,其实也很可怜。
他觉得没必要撒谎,于是诚然答道:“是。”
陆朝的手颤得更厉害了,下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许骗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太想抓住一些什么了。
霁晓坦然不避,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你还记不记得……”陆朝眼角微红,有些语无伦次,他捏住霁晓下巴的手复又搭在了霁晓的肩膀上,随之渐渐收紧,“关于我,你说……”
无论是他第一次有了自我意识,还是霁晓第一次带他下山,是霁晓年年都会偷偷给自己的本命剑过生辰,亦或是自从它有了意识后,霁晓再没用它杀过任何生灵……
只要是关于他的,没旁人知道的,只要说一句,随便什么都好,他就信。
他会信的。
“……”霁晓搜肠刮肚,也确实找不到半点只有他与陆朝才知晓的秘密,“我不记得了……”
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还不等陆朝反应,靠在墙边的荼锦却忽然直起了身子,放声大笑起来:“陛下虚长了这么些年岁,怎么还是这般天真过头的模样?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那些话都是我告诉他的,我告诉他只要骗过了你,就有机会出去,也许就还有机会杀你——你当真觉得霁晓还会回来吗?”
陆朝松开了紧捏在霁晓肩头的手,看向霁晓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你在骗我……”
“这样粗陋的一场骗局,陛下也信,是这些年当人当傻了吗?”荼锦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他一字一顿道,“他不会回来了,你还在做什么梦?”
“闭嘴,”陆朝愤怒道,“闭嘴!”
与此同时,挂在荼锦身上的铁链骤然收紧,那条直直洞穿了他琵琶骨的铁链倏地抽动,翻起了早已愈合的血肉,又带出了血。
荼锦脸上的笑容愈发狰狞,口中近乎癫狂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配不上霁晓……哈……你这一生一世,都只能与赝品作配!”
陆朝捏紧了指节,飞起一掌便朝他脸上扬去,荼锦被这力道贯向一边,身上紧锁的铁链紧了又紧,复又牵扯到琵琶骨,一时痛得再说不出话来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陆朝转身,粗鲁地擒住了霁晓的咽喉,几近嘶吼地问道,“你也骗了他,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那不知轻重的谎话……会害死他?”
霁晓挣扎不得,整个人被迫抵在那坚硬冰冷的墙面上,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强忍着濒死的窒息感,每个字节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没有……骗他,也没有骗……你。”
“你还在撒谎,”陆朝逼视着他,眼眶发红,看起来像个疯子,“你还敢撒谎!”
“王霁晓,你能活到今日,不过是沾这张脸的光——不过是个东施效颦的样子货,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恶狠狠地开口:“你连他半根头发丝都不如。”
陆朝身后七八尺处候着的影卫手上最后一盏灯被不知从何而起的风扫灭,霁晓的眼前愈发昏暗,他像个濒死的溺水者,求生的本能让他紧紧抓住了陆朝的衣袖。
目睹这一切的荼锦勾着唇,眼中的泪却不断地溢出。
杀了他。
杀了他!
苟活了百来年,他从未有一日像现在这般痛快过,复仇的快意几乎将他全身上下麻木的血液都浇活了。
他太想看到像陆朝这样偏执的怪物,亲手杀了自己念念不敢忘的人会是什么模样了。
陆朝剥夺了他半生的自由,百年以来,他每日一睁眼便是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他怎么能不恨呢?
他太恨了。
他恨陆朝,也恨那将他忘了个一干二净的霁晓。重逢时那人听见他名字时的茫然与冷漠,衬得他这么多年的煎熬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