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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行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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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半昏半醒的霁晓睁开眼,便瞧见了陆朝那凑得极近的侧脸,眼前的人鼻梁高挺,睡着后那阴沉的戾气便消失了,这样看起来,他的五官几乎是柔和的,与醒着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
可霁晓眼下无心欣赏。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挪开了陆朝压在他身上的手臂,而后继续放慢动作,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光脚落地,静若无声。
霁晓不紧不慢地走到方才他落座的软榻边,摸出一把他不知何时藏在软垫下的尖剪。
不详殿毕竟是皇帝的寝宫,匕首一类的自然是找不到的,但这修花金剪,要寻到并不难。
为了今晚,霁晓还特意在房中将这剪子打磨了一下午。
他缓步走向龙榻,视野中的陆朝越来越近。霁晓手中紧握着那剪子,目光落在黑暗中那条将陆朝与他栓住的、发着微光的红线上。
霁晓手上一动,那剪子对着红线便剪了下去,两刀已合,但红线却丝毫没有损毁的迹象。
果然,单凭这俗物要断这红线,是全然不可能的。
他垂了垂眼,在龙榻边站定,默然注视着那苍白脆弱、暴露在他视野中的喉管,只要一剪子刺下去……
定然会血溅三尺。
纠缠不清的前世今生,大概也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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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朝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也很久没有在梦里见到过霁晓了。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梦境,因为在梦里他也是极其清醒的,且但凡有和霁晓相关的,到最后都会变成噩梦。
这像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诅咒,让他既期待,又害怕。
那是他启了灵智之后,霁晓第一次带他下山。
彼时正逢饥荒之年,一路所见,剥树皮掘草根的不在少数,瘦骨嶙峋饿死的人横倒在路边。
霁晓面色淡然地从尸体上跨过,忽然被一旁软在地上的小孩拉住了袍角,那沾满尘污的小手一下便将那洁白的衣角蹭脏。
小孩虚弱地张了张口,眼眶里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溢:“仙长,赏点吃的吧……”
霁晓垂了垂眼,神色冷漠地扯动了那块被小孩拽着的衣角,继续往前去了。
他早已辟谷,自然是不会随身带着干粮的,但即便是带了,他大概也不会给的。
腰间那佩剑借了他的眼,新奇地望着这残酷的景象,天真地问:“他们为什么躺在地上?”
“他们死了。”霁晓答道。
“为什么?”
“饿死的。”
阿来并不理解,它不懂什么叫做饿死,人饿了吃饭不就行了,怎么会饿死了?它疑惑地想。
它想了想,又问:“他们为什么不吃饭,是不喜欢吗?”
霁晓颇有耐心地答道:“人间大旱三年,地里颗粒无收,君主荒淫无道,朝臣贪腐无能,商户哄抬米价,寻常人家自然是吃不起饭的。”
阿来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过了不久,霁晓带它进了城,与城外的颓败不同,城里表面上还是一派繁荣景象,但若比上盛世,自然还是要诸多不如的。
但骗骗阿来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剑灵,却是足够的。
阿来立刻将方才的所见所闻抛诸脑后,颇为兴奋道:“昨日灵安与我说,山下有许多好吃的,都是山上尝不到的,难得下山,你带我去尝尝吧。”
“你一个剑灵,哪来这么多贪欲?玩也要玩得,吃也要吃得,”话是这么说的,但霁晓下一刻就一解荷包,问路边叫卖的一个老头,“这糖葫芦怎么卖?”
老头笑着介绍道:“下头两文一串个,五文三串;上头的三文一串,五文两串。”
霁晓在心里问阿来:“你要吗?”
阿来立刻答应:“要五串!”
老头见他似乎犹豫了半会,于是又补充道:“仙长莫嫌贵,从前是卖一二文的,只是近来物价飞涨,若再不涨价,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都过不下去了。”
霁晓忽视了阿来的请求,只开口道:“要一根三文的。”
说完便递给了那老头三枚铜板,老头也喜笑颜开地递过来一串透红的糖葫芦。
阿来:“快尝尝!”
它还未化形,自己自然是尝不了的,只能是借着霁晓的感官,尝个味。
霁晓一口咬去一颗,那糖衣薄脆,唇齿一碰便碎了,被糖衣包裹在其中的山楂偏酸,与糖衣搅在一起,酸甜可口。
他辟谷太久,口腹之欲已经淡得不能再淡了,他虽觉得味道不错,但也就仅此而已。
但阿来却觉得这种口味相当新奇,一串糖葫芦没吃完,便吵着要去下一个摊子。
陆朝明知这只是一场回忆、一场梦,但还是清醒且义无反顾地陷在这场幻境里。
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了。
下一刻场景一转,那段时光便似镜花水月般破碎了。他又看见了霁晓,是一个冬日,还是那身雪白道袍,晨曦为那人描摹出一个冰冷的剪影。
霁晓立在一个足有五人高的巨型拱门前,抬眼一望,便是三个遒劲有力的金色大字——南天门。
拱门内三位仙君并排而立,声如洪钟:“是否愿忘却前尘,抛却俗物,从此脱身凡尘,登临仙界?”
霁晓微怔,而后开口问道:“可否携吾佩剑一道?”
“若是死物,可矣。”
“若有灵,不可。”
“既要斩断前尘,自然是要抛下一切,你若舍不断,不如回去。”
听到这里,陆朝心中忽然一紧,像是被人揪住了心脏,鼓噪的心跳声几乎像是响在耳边。
他会怎么答……陆朝心想。
眼前霁晓眉眼微垂,一双明目似冰霜覆琉璃,透亮且冰冷,不过犹豫半响,便启唇道:“吾愿脱身凡尘,登临仙界,至于俗世,今日便舍断吧。”
虽然早有预料,但陆朝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痛,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抓住霁晓的手,但他的肢体却仿若虚影,就这么毫无阻碍地从霁晓身体里穿过。
而原本背对着他的霁晓脚下一顿,居然转过了身。
一瞬间四目相接,他竟然……看到了王霁晓的脸。
陆朝猛然睁开了眼,视野中从模糊到清晰的脸与梦中那张冷淡的脸渐渐重合,眼前这人也是那般冷漠地望着他,不同之处在于,这人手上还握了一把极锋利的剪子,正抵在他脖颈处。
“王霁晓。”陆朝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那尖剪划过他脖颈间苍白的皮肤,瞬间便溢出了一道细窄的血线。
霁晓顿时感觉一股威压落在肩上,手腕脱力,紧接着那把剪子便摔落在地。
他并没有多惊讶,陆朝并非凡人之身,他心里早就有数,且即便能杀死他,说不定还有下一世的纠缠。但霁晓还是想一试,再这么耗下去,这情劫不知何时才能解。
“你还是痛恨寡人的,灭族之仇,怎么可能毫不在意?”陆朝勾了勾嘴角,“你想杀寡人,要寡人死,这才对。”
他话音刚落,寝宫内的烛火便一齐燃起,殿内顿时灯火通明。
霁晓抬眼一看,那老太监正垂首侍立在不远处,若非有烛火的映照,他安静的几乎像一个死物。
“灵安,捉刺客。”陆朝冷声道。
老太监应声,不过顷刻之间,暗处便现出两个影卫,一人一边将霁晓扣住了。
老太监上前跪地道:“是老奴一时疏忽,让陛下受惊了,但凭陛下责罚。”
“一时疏忽?”陆朝漫不经心道,“依寡人看,你倒像是故意放任他,借寡人来试探他的。”
“老奴惶恐。”老太监叩首道。
“罢了,”陆朝道,“但若再有下次,就不保你还能活命了。”
话罢他抬眼对上了霁晓的目光,哪怕被当成刺客捉了起来,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那双眸子是太过熟悉的冷漠和疏离。
“你不辩?”陆朝问。
霁晓诚然道:“奴才不辩。”
“你真想杀寡人?”
“是。”
霁晓答的果断,但刺杀一事确无辩驳之地,而且陆朝这种个性……此时多说自然无益,还不如干脆不说。
陆朝又看了他两眼,那张脸上半破绽也不漏,他越瞧越觉得心生厌烦,便脱口道:“拖出去……”
两个影卫立即行动,将人带到门口,却听身后那皇帝又道:“慢着,送到暗牢中去,寡人亲自来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