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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第三章

      事实证明,对某些人是不该容忍的,更不该纵容。

      从那日起,龙宿虽仍住在云台宫,然十日有九日是赖在鸣章宫里睡,还有一日便是将凤昭缠在云台宫不得脱身。初时凤昭只觉得这孩子对他的依赖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能够以保护者的身份护在一个孩子身边,对龙宿的宠爱便多有几分自豪。可时间久了便觉得无奈极了,十几年的生活习惯因这孩子的任性而不得不改变,他此时才刚刚开始上殿参与议事,且随着年龄增长,龙首对他的文武修养要求更加严格,因此每日事务繁重,如今再添了个任性的孩子在旁干扰,便渐有些力不从心,可对着龙宿那张无辜又懵懂的小脸,却打骂不得解释不通,只能在心里暗暗懊悔当日不该纵容了这孩子的亲近。然而再过得久些,他竟又习惯了,看那孩子也越发顺眼,不管他怎样调皮怎样扰乱他的计划,凤昭也只觉得他懵懂可爱得紧,若偶然一日龙首将龙宿带到玉徽宫,他反而坐卧不安,一忽儿觉得那边定是缺了这个少了那个,一忽儿又觉得说不定龙宿趁着龙首不注意时顽皮,摔了这儿磕了那儿,便是睡觉时也觉得身边没了那小小人儿就空荡荡仿佛整个鸣章宫的人都跟着没了一般,直到第二日到玉徽宫看到那孩子欢蹦乱跳地绕着龙首膝前玩耍,才放下一颗心,却又生出不甘心来,觉得自己百般不安,这孩子却半点儿不记挂他,好不公平。然而,这些复杂微妙的心思也只在他心里盘绕,从未对人说起,便是自己偶尔想一想,也觉得十分可笑,若论年纪,把龙宿当作自己孩子疼爱也勉强可以,可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究竟是怎样他也不曾细想,更不敢细想。

      龙首虽时常感叹几句‘这孩子明明是吾的徒儿,是吾将他带回来,合该跟吾亲,怎的见了师兄倒忘了我这个师尊?’,却也只是玩笑,心里倒是很乐得凤昭跟龙宿这般亲近,一来他诸事繁忙,难得抽出那么多时间跟孩子一点一滴地相处,再来就是他的私心,希望师兄弟相处得如亲兄弟一般,在他不得不放下龙首之职的时候,也能避免出现同门操戈的悲剧。然而,龙首没想到的是,一来他们并不是亲兄弟,二来即便亲兄弟,古来兄弟阋墙的事也并不少见。

      龙宿刚到儒门的时候,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转眼间入冬,到了岁末。鸣章宫的梅树结出新嫩的花蕾,嫩绿包裹着娇粉挂满了枝头,放眼望去,已可预见花开时的繁华,凤昭抱着龙宿坐在花榭看着满园含苞的梅树,觉得怀里的小人儿身量比初来时长了许多,第一次抱他时一只手臂就能抱住,如今却须双臂才不吃力。心里微微感叹了会儿,又记起龙宿正是腊月生辰,再不过半旬便到,然过两日他又必须随礼监往江东儒林处理岁末祭礼的事,算算日子,紧赶慢赶兴许能赶回来,但出门在外也是说不定的,便随口问道:“再过几日就是龙宿生辰了,龙宿想要什么?”

      “咦?”龙宿正低头认真摆弄手里的九连环,闻言抬头看了看他,歪着脑袋想了下,道:“要什么都行么?”

      “那是自然,只要汝说得出来,吾一定想办法给汝拿来。”

      “真的?”

      “吾何时骗过汝?”

      “嗯……”龙宿认真想了想,摇头,“我现在想不到。等我想到时,要什么都行是吧?”

      “嗯。”凤昭顿了一下,才道:“吾过两日要离开些日子,汝要乖乖听燕月的话,不可再任性使气,知道么?”

      “你要离开龙宿么?”龙宿忽地抓住他的手指,瞪大眼睛瞅着他。

      “汝这孩子……”凤昭苦笑了下,安抚道:“吾很快就回来,一定在汝生辰的时候回来陪汝。”

      “那……那,这是你说的。”

      “嗯,吾说的。”凤昭笑着蹭了下他的鼻尖,道:“吾教你解,看汝忙活两日了,全无一点进步。”一边说一边把着龙宿的小手慢慢拆解九连环,嘴里喃喃道:“先这样下来,再这样,这样……”

      “你说的哦,不然就是小狗!”龙宿手跟着他动,眼睛却直直地瞅着他不动,凤昭笑着叹了一声,道:“是,是,是吾说的。……不是这样,先往下两下,再上来,嗯,嗯……”

      凤昭走后,龙宿眼巴巴地数着指头过日子,每日都要问几遍燕月离自己生辰还有几日,幸而燕月有耐心,丝毫不嫌厌烦,一遍一遍回答他,再搬出黄历来一天一天给他数。转眼过了半月,第二便是约定的日子了,可哪里见凤昭的影子?龙宿晚上便躺在床上生气,一直折腾到半夜也不肯老实睡觉,燕月半哄半吓地说第二日要早起跟龙首去拜祭先圣,再不睡等第二日起迟了误了吉时要受罚,他才赶紧闭了眼儿,也着实困了,不一刻便睡着了。到第二日,天没亮就给燕月从被窝里拉出来梳洗穿衣,龙宿迷迷糊糊还在梦里,睁眼瞅着外头黑乎乎的,便嘟囔道:“还早呢……回去睡觉……”

      “如今天明得晚,不到卯时天都是黑的,现在可是不早了。”燕月让侍女扶着龙宿软塌塌的身体,手脚利落地给他穿衣。

      “唔……咱们为什么起得这样早?”

      “今日要去祭拜先圣,拜了先圣,小公子就正式入儒门了呢。”

      “那……那,晚些时候也好……他们会等龙宿的吧?”

      “自然会等着小公子的,可小公子这么乖巧,怎能让师祖等着呢?而且拜了先圣还要去六庭馆和九棘岭拜老师,这一天可紧着呢。”

      “咦?”龙宿歪着脑袋,似乎在思考,可怎么看都似乎是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嘟囔:“我明明有师尊了,为什么还要拜?”

      “这是儒门规矩,当年长公子也是拜过老师的。”

      “哦。”龙宿缓缓点头,也不说话了,小脑袋垂着,这回是真的睡了。

      燕月也给他将礼服穿得齐整了,儒门礼服繁复重叠,隆重的更多达十几二十层,龙宿今日行拜师礼,虽须庄重,倒也不至于十分隆重,只是一般小礼服,可龙宿个头一丁点儿,礼服又是冬服,一层一层穿起来,便将他裹得如同个团子,再加上他还在孝期,穿的是素衣紫裳,披上白狐裘衣,怎么看都是圆溜溜的白毛团子。再将帽子戴起来,小脸儿窝在毛茸茸的狐毛里,只露出两道浓浓的小眉和睫毛,明亮的紫色尤其鲜明,眉心蜿蜒的火龙纹更仿佛一条小龙般蛰伏在热绒绒的暖窝里,煞是可爱。燕月也不禁疼爱地在他脸上蹭了下,才抱着他走去式乾宫。

      式乾宫位于承宣宫侧前方,本是承宣宫的辅殿,后独立成宫,龙首偶尔在此处理政务,平日多半十分冷清,然龙首每出行却总在此登辇起行,久而久之,式乾宫便成了龙首行辇侍卫驻地,小小宫殿看起来十分不起眼,却藏龙卧虎,众侍卫中多有武艺超群者。

      燕月到式乾宫时,龙首已等候在殿前,背对着燕月来的方向,负手而立,仿佛眺望着远处苍茫悠远的地平线,深冬刺骨的冷风吹拂着他的玄色狐裘,长长的软毛被风吹得摇摆不定,竟有些柔弱可怜,然柔软覆盖之下的身躯却又异常挺拔峻峭,燕月远远看着,看到的却只有一个王者的孤寂。心里叹了叹,燕月走上前,轻声道:“龙首。”

      龙首转身看着她,俊秀的脸上带着与这冬日的凄冷天地不相符的温存,伸手将龙宿接进怀里,玩笑道:“汝将吾那般清秀的徒儿包得这样滑稽,吾可都认不得了。”

      燕月也笑了下,方才站在他背后感受到的那种鼓胀在胸口的悲哀被冲得淡了,却又更清晰了些,这个男人的悲哀她始终是看得到的,也始终只是无可奈何的局外人。

      龙宿从燕月温暖的怀里被抱出去的时候,便被冷风吹得醒了,迷迷糊糊没认出龙首,稍稍挣扎了两下,直到被龙首裹进自己的披风里,嗅到那熟悉的夜昙味道,才安了心,往他怀里钻了钻,呢喃:“师尊……”

      “嗯。汝再睡一会儿吧。”龙首声音放得极温柔,怀里的夜昙味道更催人入睡,龙宿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下一刻便昏昏地睡了。

      龙宿再醒来已在半路上,车子行得极平稳,若非那矮几上的香茶在杯里摇出浅浅的波纹,身在其中的人也觉察不出这时正在赶路。龙宿睁开眼,看到极陌生的空间,锦帘罗帐,毛裘毡毯,矮几上摆着几只漆盘,盘里的糕点看起来很诱人,这一切乍看起来都很熟悉,可又是绝没见过的,龙宿心里发慌,直觉地寻找熟悉的人,一仰头,就看到那神态悠闲的龙首正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才算放了心。心一安下来,便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瞅瞅桌上诱人的糕点,再瞅瞅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的师尊,也管不了规矩了,伸手拿了两块就往嘴里塞,入口温甜,质地松软细腻,果真十分可口,直吃了三四块,小肚子才觉得饱了,只是喉咙噎得慌,看那香茶余温袅袅,便不管是不是师尊的,捧着杯子喝了两口,嗯~~龙宿躺在软软的毡毯上,忍不住拍拍小肚子,一脸心满意足的笑容,像偷吃的猫儿吃饱喝足了,晒着太阳睡午觉,露出油滑光亮的肚皮。全然没看到在他背后,龙首含笑的眸光从微合的眼角溢出,将他的一举一动瞧得一清二楚。

      吃饱喝足,自然要运动一下,龙宿坐起来,四处瞅瞅,也寻不到事情做,便爬到窗边,掀开帘子,小小的一方琉璃窗蒙着白雾看不到外面情形,拿袖子擦出一小块干净,将两只眼睛贴在窗上往外瞅。此时正行到悄无人迹的荒野,低头可见到路边干涸的沟渠里生满高且干枯的杂草灌木,在冷风里被吹得东倒西歪,胡乱地纠结堆压着,一直蔓延到极远的地方,龙宿的目光沿着灌木从一直溜到极远的天边,灰蒙蒙的天空与灰黄的荒野相接,竟有些分不出界线,天上密布着一团一团黄得发黑的云,一眼看过去竟有些吓人,龙宿正要放下帘子回去,却忽然见一片极小的雪花从眼前飘落,继而第二片,第三片,渐渐密集了些,龙宿眼瞳亮晶晶的,嘴里喃喃道:“下雪了啊……”顿了一会儿,他转头对龙首大声说:“师尊,下雪了!”

      “唔……”龙首轻哼了一声,睁开眼,从龙宿擦出来的那小块窗瞅出去,脸上没什么惊喜,甚至有种还没醒的迟钝感,“下雪了啊。”

      “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呐。”龙宿丝毫不被龙首的平静情绪影响,仍旧兴奋得小脸儿红红的,一边感叹,小手就在窗上摸来摸去想找开窗的办法,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便大声唤道:“师尊!师尊!……”

      “是,是,是,吾在这里,龙宿,麦叫了,吾可是老人家,受不了刺激。”龙首微皱了眉毛,对他招招手,“过来师尊这边。”

      “师尊!”龙宿指了指窗子,似乎是太激动而说不出别的话了,可那意图十分明显,见龙首不理他,便气得鼓了脸儿,又焦急地叫了两声:“师尊!师尊!”

      “ 唉,唉,吾说汝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越调皮了?吾果然不该将汝交给凤昭管教的……”龙首连连叹气,倒也没真恼,一伸手将龙宿抓进怀里,“待会儿到了圣陵汝想怎么玩儿都可以,吾老人家可顶不住这寒气,吾这把年纪,一病起来呐,可就凶多吉少了……”见龙宿一脸怀疑地瞅着他,便又长叹了一声,“吾知道汝心里就只有汝那师兄,哪管吾老骨头怎样?”

      他这么一说,龙宿便扁扁嘴,道:“龙宿听话就是了。”顿了下,又道:“那什么时候能到呢?”

      “快了,快了。”

      龙宿虽然年幼,却机灵得很,一看就知道师尊在敷衍他,便气鼓鼓地不理他了,龙首拿好话哄了半天才算完,过了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燕月说我今天要去拜老师,我已经有师尊了,为什么还要拜别人当老师呢?”

      “ 没什么,这世上总归还是有些人执着于规矩,而且越老越固执,简直就是刚愎自用呐。”他顿了下,低头看龙宿听得懵懂,便道:“师尊吾只能教汝读书习武,还有很多东西是吾不能教汝的,所以你还需要别的老师。”末了,又加了一句,“小孩子有耳无口,吾的话汝听听就好,麦说给别人听,尤其你以后的老师。”

      龙宿听他说了那么多,终归也没弄明白,只懵懂地点点头,心道这些话我一句没明白,如何传给别人听?

      到达圣陵的时候,雪已停了,只下了短短半个时辰,地上的雪还未积起来,慢慢消融了,龙宿一下车看到雪停了,便满心失望,见路旁花木上尚停着落雪,便跑过去拨到手里,小心地捧在手心,可那雪花才落上他热乎乎的小手,便消融成一滩清水,留下一些小小的尘埃,龙宿呆呆看了会儿,心想原来那样洁白的雪花里边是黑的啊。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被龙首牵着去见守陵的儒者,他心里疑惑着那事,想问师尊,可身旁都是神情肃穆的陌生儒者,便不好开口。直到祭拜了先圣,又随师尊与那些儒者一一见过,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才登车离开。可耽搁了这么久时间,他也没了询问的心思,觉得这般简单的事情师尊自然是知道的。

      离开圣陵之后,便到六庭馆,六庭馆是儒门的礼教之所,儒门众生员初时都是在这里发蒙,不分文武,一起学习经籍礼仪以及初步的武学,至十岁才按各人资质愿望分编文武,文儒继续留在六庭馆修习经典,武儒则另往九棘岭修习。六庭馆馆主文武修为深不可测,虽为女子却可与男子比肩,因此得儒门众人尊崇,然入儒门多年却始终无人知晓她的师从来历,更不知她真实姓名,众人皆以‘儒门教母’称呼,只知她在龙首年少时便与他相识,后来也是龙首再三请托才入主六庭馆,惟有龙首的贴身女官曾听龙首私下叫过她的闺字‘聆止’,亦不传于世,儒门卷宗记载中亦惟‘教母’称呼而已,其身世遂成谜。

      龙宿既入儒门,虽然无论文武皆从教于龙首,却也必须拜在教母门下才算真正做了儒门的生员,更须随教母学礼,说起来也都是儒门数百年累积起来的繁缛规制,便是走过场也须走得华丽堂皇,因此龙首亲自带龙宿祭拜圣陵,拜文武老师,大费了一番周章才罢。

      龙宿早先听凤昭提起过儒门教母,知道是极严厉的,心里便偷偷猜想必定是吊眉凤眼十分凌厉的长相,可真见到了才知原是那般秀丽出尘的女子,看着也是极年轻的,跟燕月差不多,长相跟容思有些像,很是漂亮,却也不是顶像的,龙宿心里叨念着,容思是十分端庄的,看着不好接近,可龙宿还是敢对她撒娇耍赖,因为她是活生生的人,伸手就能摸到暖乎乎的体温,一点儿也不可怕。而眼前这人却让龙宿觉得发怵,虽然她的面容很温和,甚至在龙宿叩拜之后,伸手扶起了他,那手指柔软温暖,可龙宿还是不自觉地退了半步,手指悄悄捏紧了师尊的衣服,安静地瞅着她,那眼神生怯极了。

      教母似乎对这种反应很习惯,略笑了下,没有继续亲近龙宿,而是跟龙首提起下一年春试的事情。

      龙宿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怕教母,直到很多年后与楚君仪偶然提起时,才有了些明白。在当时,龙宿却是连教母的眼睛也不敢看的,左右闪躲着,打量着教母身旁的蓝衣小姑娘,很有趣的是,小姑娘的长相与龙宿想象中的教母倒是有些像,极白皙的皮肤,眉目却青黛得像浓得化不开的墨团,薄薄的嘴唇也殷红到了极致,鲜明的色彩对比让她的脸看起来有种泾渭分明的萧冷,细致的眉梢眼角向上吊起,眉心仿佛总是微拧着,含着股莫名的威怒,看上去不是容易亲近的人。但是龙宿却觉得她很可爱,很亲切,甚至有种想逗她发笑的想法。所以当那女孩子的目光与他相视时,他毫不犹豫地展露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女孩子微愣了一下,随即礼貌性地回了他一笑,其实也算不得笑,只是扯动嘴角扯一个笑容,黑漆漆的眼珠儿却仍停留在诧异里,仅仅闪过一丝柔波。后来龙宿曾不止一次拿这件事对她提起,并要她笑一笑,却总是难得遂愿,她也问龙宿究竟是否有那么多可笑之事,可令他总是展露笑容。龙宿自然知道她这话带着讽刺,每每被她这么说,便只有笑笑地作罢。也因此,这女孩子那天一个勉强扯出的微笑始终停在了龙宿脑海里,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龙宿再也听不到她讽刺他的声音时,仍记得那一日她的笑容十分单纯讨喜。

      那女孩子名叫楚君仪,是儒门教母亲传的徒儿。

      离开六庭馆,再至九棘岭拜过武教,回转儒门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初降,早上下了一阵儿的雪又悄悄落下,雪片仍是细小,却比先前密集了许多,几乎看不到十步以外的事物了。

      龙首牵着龙宿穿过重重回廊往式乾宫暖阁走,刚走进外门,内侍一边拿软毛刷扫落他身上的雪,一边禀道:“礼监在内殿等候多时了。”

      龙首还没说话,却听龙宿‘咦’了一声,瞪大眼睛瞅着内侍,道:“回来了么?”

      内侍也不知他问的什么,只当问的是礼监,便点头道:“是,回来了,小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龙宿便转身跑了,内侍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就听龙首道:“跟去看着,该是去了鸣章宫。”

      “是。”内侍急忙跟着跑出去,四下里一瞅,哪里见到龙宿的影子?想到龙首的话,便往鸣章宫走,走出去几步,又跑回去穿了披风,拿了伞,便急急忙忙抄了近路往鸣章宫去了。

      龙宿身上衣服笨重,动作不灵便,再加路上雪滑,少不得跌了几跤,也幸亏他穿得厚,倒一丁点儿也没伤着,爬起来仍旧磕磕绊绊往鸣章宫跑。跑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只得慢慢地走,那内侍自然比他快了许多,可走的道儿不一样,路上没碰到,到了鸣章宫一问,也没见小公子,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影,便猜测兴许是回了云台宫,便又急忙去了云台宫,交代鸣章宫的人见到小公子一定要留住。他才刚走没多久,龙宿便从甬巷的一头拐出来,往鸣章宫正门走过来。

      此时正是掌灯的时候,龙宿走到门口时鸣章宫的宫人刚挂起灯来,看到龙宿一个人,便急忙撑伞迎上去,一手撑伞,一手给他掸去身上的落雪,道:“小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冷的天,还是赶紧进屋里来吧。”

      “师兄回来了么?”龙宿压根不听他说什么,小脸热得直冒热气,红红的很是欢喜。

      “ 长公子?没回来啊。听回来的礼监说,长公子有事耽搁了,怕要过两日才回来……小公子……”宫人看着手里的伞被龙宿一巴掌打落在地,疑惑地瞅着龙宿,见他一脸恼怒,也不敢说什么,劝道:“外面太冷,小公子先跟我回宫再说吧?”说着就想拉他,却被龙宿用力推倒在地,转身就跑,宫人也不敢放他一人,又赶紧爬起来追上,龙宿忽地停住,转过头来,恨恨地瞅着他,道:“你不许跟来!你若跟来,我便让龙首将你处死!就算龙首不杀你,我也一定杀你!”说完,转身跑走了。

      宫人愣愣地瞅着,很久没敢动弹,眼前还停着龙宿的眼睛,金色的瞳仁仿佛蕴藏着无限可怕的力量,那一刹那的眸光仿佛闪电一样劈下下来,令人措手不及,那宫人只觉得背后凉凉的,竟出了一身冷汗。

      龙宿刚才一听凤昭失约,便恼恨极了,因此跟疯魔了一般,离了鸣章宫就胡乱地走,也不辨方向,只想发泄心里的难受,直到走得累了,四下里看着十分陌生,也不知道是哪儿,心里就有些慌了,再加上因凤昭的事觉得委屈极了,鼻子一酸,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一边走一边哭,只觉得就算自己死在这雪地里也没人知道了,这么一想就越发委屈难受,蹲在地上大哭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雪花却越发的大了,鹅毛般飘着,将他白色的小身体也化在了雪白天地里。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就听有人唤他:“小公子?”龙宿抬头,只见不远处几个人撑伞执灯地往这边走,走在最前的那个披着青色披风,身形熟悉,及走得更近些,才见掩在风帽里的秀丽面孔,正是燕月。龙宿赶紧胡乱擦擦眼泪,不想给她看见这般狼狈,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站在那儿等着她。燕月走到近处,看他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又见他脸上泪痕宛在,也猜到为了什么,却不戳破,柔声道:“燕月特意做了长寿面等着小公子,小公子却一个人跑来这里玩雪,长公子走时可交代了小公子要听话的,这般任性燕月可要告知长公子了。”

      这话正说到龙宿痛处,恼道:“他说了我就要听么?我偏不听!”

      “ 好~,不听,咱们谁也不听他的话。不过这里可冷得紧,燕月穿得单薄,小公子再不回去燕月可抵不住了,宫里的面也要冷了。”燕月柔声哄着,看龙宿脸色没有拒绝的意思,才将他抱起,龙宿折腾了一天究竟累了,也没力气再走回去,便任由了她,几名宫人跟在一旁提灯撑伞,一路往云台宫去了。

      其实,凤昭倒不是存心失约,他对礼监说另有要事待办,在江东便与礼监分道而行,却是去给龙宿寻可心的礼物去了,虽然三岁孩子的生辰不见得如何重要,却是他送给龙宿的第一份礼物,因此格外地想寻个不一样的,原本今日下午便能回到儒门,又碰上风雪,路上耽搁了时候,因此直到夜里才回来,一回来来不及回鸣章宫直接到了云台宫。

      此时的云台宫却是一片彤云密布,气氛阴沉的很,只因小公子回来之后一直绷着脸,怎么说怎么逗就是不笑,反倒看什么都不顺眼,摔了这个扔了那个,弄得个鸡飞狗跳,眼看时候晚了,又不肯睡觉,横在暖席上,瞪着两只骨碌碌的眼珠子,也不知道跟谁生气,任凭燕月如何哄也不听,便吩咐宫人不可再去招他,让他自己顺了气儿,慢慢也就好了。

      龙宿正闷闷躺着,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冷香,反射性地一骨碌爬起来,眼巴巴瞅着门口,半天也没见人影,回头一看,见两个侍女正跪在席上燃起香炉,那香味自然是从香炉里溢出,龙宿心里一恼,几步跑过去,伸脚就把香炉踢到一旁,恼道:“谁让你们点这香了?谁让了?”

      侍女被他无端训斥,也不知如何应对,这香原本就是小公子睡觉时惯用的,怎的今日就触了禁忌?

      燕月听到龙宿呵斥,从外间进来,见龙宿怒气冲冲地站在地上,香炉倒在一边,燃着的香料从炉里滚出来,还冒着袅袅香烟,两个侍女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也只得使眼色让二人退下,走过去蹲在地上将香料一块一块收进香炉里,悄悄抬眼看到龙宿已走回暖榻,垂着腿坐着,便随口道:“要说这香,也是长公子怕小公子这里没了这味道睡不安稳,亲手制的,也是他心思细腻了……”

      龙宿安静地听她说着,也不说话,好半天,从怀里掏出个小小锦囊,垂着脑袋瞅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锦囊燕月自然见过,龙宿从来都贴身带着,便是沐浴也不肯离了视线,燕月曾在龙宿入睡时解开过,装的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只是一紫一红两缕头发,极为细致地编在一起,一丝一缕都极为仔细,燕月曾猜测是那时凤昭铰断的头发和龙宿自己的头发,可她并没发现龙宿头发参差不齐,龙宿也不可能将两股头发编得这样精致工整,而且凤昭的头发是与这小小发辫一起放在锦囊里的。

      然关于这发辫,龙宿却记得极清楚,也许是他对娘亲唯一清晰的记忆了。

      那时,娘亲将他抱在怀里,白皙秀美的手指在他面前灵活地将两股头发一丝一缕地编在一起,嘴里柔声地交代一些龙宿不能明白的事,小到衣食起居,大到做人的道理,一条一条絮絮地说着,仿佛永不厌烦,龙宿虽不能完全听懂,却极爱听娘亲温柔的声音,仰着小脸瞅着娘亲极细致的容颜,最后,娘亲将发辫放进锦囊,抽紧了丝带,亲手给他挂在脖上,柔软的指腹恋恋地抚摸孩子的脸颊,声如叹息:“宿儿要记得,爹亲与娘亲最爱宿儿,会一直守在宿儿身边,记得么?”

      “记得,可是,娘亲本来就在宿儿身边啊。”龙宿将脸颊贴上娘亲温软的脸,轻轻磨蹭着。

      “是啊,娘亲就在这儿……”将孩子抱紧在怀里,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泪珠扑簌而下。

      燕月看龙宿一直垂着脑袋,不说话也不动,便有些担心,正要过去安抚,却听外殿一阵喧哗,竟是凤昭回来了。

      凤昭从进了宫门就听宫人说了小公子今日种种脾气,心里焦急,只匆匆将落满雪花的披风脱下,便急忙走进寝殿,衣服上卷着外头的萧萧寒气,燕月刚迎到外殿,便被他带进来的风吹得不禁冷得打了个颤儿,才只来得及说一声‘长公子——’,人影便从眼前一闪而过,进了内殿。

      凤昭走进去的时候,龙宿正坐在榻上吧嗒吧嗒掉泪儿,见他进来便呜咽着嚷道:“师兄不讲信用,说今日回来又……又……”他说到这儿便说不下去,凤昭虽回得晚,好歹也是‘今天’回的。

      “又,又,又怎样?汝啊……”凤昭叹了叹,蹲在他眼前,仰脸看着他,伸手给他擦擦眼泪,“别哭了,动不动就哭得花猫儿似的,吾可不认这般软弱的师弟呐。”

      “师兄——”龙宿看着他,欲言又止。

      “唔?”

      “ 我以为你也是骗我的。”龙宿说得极小声,又夹杂着呜咽,分辨不清,凤昭只以为他说‘我以为你骗我的’,便没在意,笑着揉揉他的头发,道:“吾哪时骗汝了?小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一边说一边从袖里摸出个小木匣,递到他面前,“打开瞧瞧,吾这礼物可是千挑万选的,呃——?”凤昭看着龙宿将那木匣拿起来用力摔出去,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微皱了眉:“龙宿——!”

      “我什么都不要,就要师兄!”龙宿一把搂住凤昭,仿佛生怕他跑了一般。

      凤昭张了半天嘴,愣是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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