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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第四章

      那一年凤昭终究是白白用了心思,那小木匣龙宿压根儿就没打开过,凤昭倒也不觉得可惜,只让燕月收起来,等小公子什么时候欢喜看了再说。

      龙宿三岁入儒门,虽没有如一般生员进入六庭馆修习,却也不得不结束他无所事事终日玩耍调皮的日子,跟着师尊师兄用功,每日晨起读书,午后练功,虽说有师尊,大多数时候却是凤昭教导督促,每晚睡前更是必验查功课,龙首只在旁看着,偶尔把着龙宿的手教他写字或纠正剑法,每逢龙宿跟他抱怨师兄严苛,便也跟着龙宿一个鼻子出气,一起抱怨凤昭将他徒儿虐待得‘不成人形’,凤昭看着这一大一小同声连气,唯有苦笑也反驳不得。然而龙首一开口,龙宿却又生气,反过来要替凤昭说话,弄得龙首时常对容思等人叹息:早知道会里外不是人,说什么也不能收两个徒弟。容思等听着皆笑而不语,只看龙首那‘有徒万事足’的神色便可知他有多口是心非了。

      若说严苛,也确实冤枉了凤昭。龙宿的功课比较六庭馆的同龄生员,也算十分清闲了,只说晨课,龙宿便每日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凤昭虽每每威胁说要将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却哪里舍得,总是由着他睡饱吃足了。好在龙宿极聪敏,虽时时处处偷懒,功课倒也没落下,有时候突发奇想地举一反三,也令凤昭好气又好笑。事后却常想起自己幼时师尊教导他的光景,仿佛也差不多如此,倒对师尊更多了些理解。

      经冬历夏,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得飞快,龙宿不知不觉过了在儒门天下的第三个生辰,凤昭也快满十六岁了。

      儒门规矩,儒生年满十六岁,便要外出游历,一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唯有历经世事,才能真正体认书中的道理,二来也是考验,只有面对江湖中的种种诱惑和变故,仍能遵循儒门道义,才有资格进入儒门天下。游历时间不定,少则三两年,多则十几年甚至更长,端看各人修行,也有一些儒生结了其他机缘而自行脱离儒门,又或者背离儒道被除籍。

      这规矩龙宿自然是知道的,然他的‘知道’仅限于知道‘凤昭要离开很久’,因此随着凤昭生辰的临近,龙宿也越发不安,情绪起伏不定,动不动就因一点儿小事大发脾气,吵嚷完了又情绪低落不搭理人,凤昭看在眼里,也猜得出他为了什么,一边为这孩子的依赖感到贴心,一边又担心他的情绪失控。他很清楚龙宿那看似乖巧的外表下其实并不见得真就那么柔顺,一旦任性起来就难以管束,就像驯养的小虎,平素任你抚弄如同猫儿,可一被人揪了尾巴扯了痛处,发作起来却十分吓人。

      不过,凤昭虽有这样的担心,却也并不十分上心,他此时的心思全牵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容思。从三年前那个清晨的恍神到如今,他那点少年的绮思就全数寄托在了那红衣女子身上,每见到时便忍不住悄悄注意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记在心里,每在夜深人静时拿出来一点一点地想,猜测她那微微展开的唇是否在笑,眼角流泻的柔和是否单只为了他,偶尔为他正冠整衣时指尖的温暖是否传达了某种欲说还休的情愫?他一点一点地猜测,想从她的神情动作里寻出某些微妙的暗示,可每每觉得找到了,下一瞬间又觉得不是。这般在反复矛盾里挣扎,他却从没觉得半点委屈痛苦,反而怀着一种美妙的甜蜜,仿佛在等待花开,看着花瓣一片一片绽放,每一刻都有新的喜悦,却不舍细品,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想等到花开的那一刻才全数拿出。只是他并不知道,花香并不似酒香,酒香越久越浓,花香却转瞬即逝。

      凤昭领着龙宿从龙首的书房出来,正是夜色黑沉的时候,宫殿里处处掌灯,点点灯光闪耀着,站在高处望时,与天上繁星相映成趣,仿佛天地连成一片,分不清极远的地平线闪烁的是星光还是灯火,凤昭看着,心里涌起莫名的波涛,喃喃念了一句:“星垂平野阔……”他深深叹了一声,望着远方的眸子明亮透彻,闪烁着希冀的光芒。少年轻狂,总归向往广阔的天空,向往着自由翱翔,飞越千山万水,看遍沧浪拍岸,荒野苍茫,亲身体会古人华美篇章里的壮丽。

      年幼的龙宿并不懂得凤昭心里的沟壑,更不懂得为何在凤昭心里,远方未知的江山英雄竟比眼前的自己更加重要,他那时不懂,后来千百年里历遍风云看惯世事变幻之后,仍旧不懂。不同的是,千百年后的他已懂得放手,懂得人生的选择不可强求,更懂得每个人都有他的执着,然而当时的他却只是个孩子,只想要在乎的人留在身边,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管,只看着他一人。

      龙宿伸手握住凤昭的手指,沉默地抬头看他,金色眸子里毫不掩饰地露出担忧。

      凤昭为他眸里的忧色叹气,却无从抚慰,只抬手抚过他的额发,手掌在他头顶停留了下,道:“龙宿又长高了许多呐……”叹了一声,才又道:“人长大了,便要有气量气度,不可再任性了,知道么?”

      龙宿定定地瞅着他半晌,固执道:“吾没长大!吾也不要长大!”说完,伸手搂住凤昭的腰,他此时不到六岁,便是比一般孩子略高些,却也只刚到凤昭腰下,须抬高了手臂才抱得到,双手亦无法合拢,姿势便有些滑稽,然那神情却极认真,甚至带了一丝决绝。

      “汝……这孩子啊……”凤昭又连叹了两声,也不能将他推开跟他讲道理,只能拍着他的肩膀安抚。

      容思从殿里走出,正看到龙宿抱着凤昭撒娇,便退了半步没上前打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长公子,小公子。”

      “容思。”凤昭回头看到她,为这姿势略感尴尬,将龙宿推开一点,把固执地搂住腰上的小手牵在手心,龙宿才老实了,却极不高兴看了容思一眼,抿紧了嘴唇,竟半个字没说。

      “夜里路黑,请宫人为公子掌灯吧。”容思身体稍稍让开,两名侍女提着琉璃灯走出,施了礼,道:“长公子,小公子。”

      “不必了,今夜星子漫天,足可照明,”凤昭抬眼看了看天,目光再回到容思身上时,沉红的眸仿佛耀满了星光,一汪璀璨,“虽不如月色撩人,也是难得的风雅。”

      他这话的意思自然是不愿被人扰了夜色,容思也不坚持,从侍女手里接了一盏灯,双手递上,道:“总归不似灯盏明亮,长公子留一盏吧。”

      凤昭低头看着容思握着白玉灯柄的手指,却比那羊脂白玉更细腻了些,便愣了下,没接,鬼使神差地开口:“汝……汝为吾掌灯吧?”他话才出口,便吓了自己一跳,差点将舌头咬断,白皙的面庞也染上极不自然的红晕。

      “嗯?”容思也愣了下,但不至于无礼地抬眼看他,疑问只是一瞬间,温言道:“可以。”她始终低垂着眸子,自没见到凤昭的不自然,更不用说猜到这不自然后的难言情愫。

      龙宿始终仰着脸看凤昭,自是将他的一切神色变化都看得清楚,虽不十分明白,却也知道凤昭是极在意容思的,才这般小心翼翼,更无意识地将龙宿的手捏得死紧,龙宿疼得皱了眉头,却没吭声,只任由凤昭牵着他走在容思身旁。

      既然凤昭邀容思同行是一时兴起的决定,自然也毫无准备,不光是自己心里万千想法一个也不敢提,便是平常说的话也一句都说不出来,就那么干巴巴地走着,三人的脚步或轻或重地落在地上,彼此交错起落,竟从头到尾都没重合过。

      直到走到了云台宫门口,三个人竟一句话都没说,容思素来话少,且以为凤昭出于自幼对她的依赖,而在将离家时想跟她相处才要她陪这一路,这情谊她已觉得足够,此时交代再多不如静静陪他走一路,是以始终没开口;凤昭是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龙宿却是一直抬头瞅着凤昭,希望他能低头看自己,却始终落空,心里大是不满,气鼓鼓的自然半个字也没有。然三人虽心事各不同,这一路走来却也难得温馨宁谧,又出奇地好笑,其后十年百年一生,恐怕也不见得能有这样一个夜晚了。

      “容思……”凤昭唤住转身离开的容思,见她转身疑惑地看着自己又不知道想说什么,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手指便拉住了容思的衣袖,这动作在容思看来是孩子气的,在凤昭看来却是愈矩暧昧的,僵硬了一下,才道:“汝袖上沾了树叶。”

      容思低头,果然见红袖上落了片青翠柳叶,唇角微勾,笑了下,刚要抬手,凤昭早已将那柳叶从勾连的丝线里解出来,低眉看着那柳叶,喃喃念了一句:“牵情总是长亭柳……”

      容思愣了下,抬眼看他,凤昭的眼珠儿掩在浓浓的睫毛后,看不出他的眼神,他微笑了下,故作轻松道:“吾将离家,心情总是有些感伤,触物生情而已。”

      容思仿佛也被他的感伤稍稍感染,转身望着湖边拂水的柳条,本想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之类的话勉励,开口却只道了声:“长公子小公子歇息,容思告退。”

      凤昭看着容思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竟觉得这背影不只是消失在了他今夜的视线里,更仿佛自此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一如流水落花,强求不得,挽留不得。

      龙宿看着凤昭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担心地摇了下他的手,道:“师兄?”

      “吾无妨……吾只觉得有些话很想说出来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他这话并不是对龙宿说的,更像是对自己的嘲笑。

      “师兄说,龙宿听着。”龙宿说得认真,凤昭却笑了,蹲下身跟他平视:“汝不会懂的。……其实,连吾也不懂。”

      “吾懂得!”龙宿说得坚定。

      “嗯?”

      “汝极喜欢容思,比喜欢龙宿更喜欢。”龙宿鼓了小脸,明明白白地诉说他的不满。

      “哎?”凤昭愣了愣,他没想过龙宿竟会这般清楚自己的感情,又或者他的感情会表现得这般明显,随即笑笑,道:“不,吾更喜欢龙宿。”

      “ 骗人!”龙宿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往云台宫里跑,却被从后面赶上的凤昭一把抱进怀里,身形如燕子一般飞身掠过重重屋宇,直上云台宫最高处的龙头屋脊,他这动作极快,一瞬间而已,龙宿初时吓得抓紧他的衣襟不敢动,直到凤昭停在屋脊上,才将脸从他怀里抬起来,往远处一瞧,整个儒门天下的宫殿群都在脚下,比站在殿前回廊看时能看到更深更远,一下子仿佛离天极近,大地变得一览无余,不禁兴奋得两眼瞪得圆溜溜,那惊喜耀得眸子比天上星辰更明亮。

      “ 吾说吾更喜欢龙宿,汝信不信?”凤昭笑看龙宿神采飞扬的小脸,一时间亦将方才因无疾而终的爱情而恼恨的情绪抛开,细长的眉扬起少年才有的意气风发,在初夏的星空下,仿佛要将这一生最重要的诺言许出,告诉天地星辰,无论经历多少年月的磨损,年少时的诺言也始终如星辰般清晰。

      第二日,龙宿一早便到了玉徽宫,找觞羽的习琴,觞羽是龙首身边服侍琴筝曲乐的女官,形容与容思燕月又不同,一袭与儒门格格不入的素衣,长发不挽,一直垂到脚踝,只在中间拦腰扎一道松散的素带,眉目柔淡,或言或笑皆极轻柔,自有那么股花开无声的风姿,或颦或蹙皆含烟带愁,又似蕴藉了天地的灵气风流,无可比拟。她早年曾落于风月,绝妙的琴艺令她身价高至一曲万金,后不知何故竟入儒门成为龙首女官,从那之后再不曾踏出玉徽宫半步,终日与琴为伴,便是儒门中人也鲜少有人见过,更不曾见她抚琴,唯在夜深人静之时,偶尔可听闻极轻的琴声从玉徽宫传出,宛如仙乐,渺渺缥缥,若有若无,无从捕捉。

      去岁,龙宿五岁生辰,龙首请她为龙宿抚琴,龙宿才第一次见到她,想来也是人的缘分,龙宿从那之后便时常到她居住的萦谷殿寻她,初时她并不亲近龙宿,自顾自抚琴弄箫,仿佛身旁根本没有一个孩子正好奇地瞅着她做这做那。直到龙宿接连三个月来找她,她才渐渐跟龙宿偶尔说笑,却也不见得多么亲近,仍是疏离冷淡的,后来忽一日她竟答应了龙宿学琴的请求,令人十分惊讶,唯有龙首似乎觉得极平常,吩咐为龙宿制作了小尺寸的琴,自此每空闲时便至萦谷习琴,他的天赋虽不至于顶好,却也能令觞羽满意,是以从未加以辞色。

      今日,龙宿才弹了两个音,觞羽却皱了眉,摇头,道:“今日罢了。”

      “咦?”

      “汝今日不是来找吾的,是吗?”

      “嗯?”龙宿疑惑着,眼珠子却滴溜溜转了两转儿,道:“怎会?”

      觞羽微笑了下,伸手在龙宿耳垂轻拧了下,道:“汝是吾徒,汝琴中所言吾岂不懂?”

      龙宿给她说破,脸上红了红,道:“吾确实有话想找容思说,可来学琴也是真的。”

      觞羽微笑着,没再说话,随手抚琴,琴曲渺渺,再不看龙宿一眼。龙宿也没办法,干坐了一会儿,又听觞羽道:“这个时辰龙首在承宣殿议事完,容思应当回来了。” 龙宿看她一脸平静,没别的表示,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问了两句也不见回答,又耽搁了一会儿,知道觞羽今日不会再理会他了,才退出去。

      走到书房,见伺候笔墨的女官拂染正临窗看书,便过去问她容思回来了没。拂染是四女官中年纪最小也是最活泼好动的一个,却偏偏每日与诗书笔墨打交道,时常觉得无聊烦闷,最爱与龙宿玩耍,见他过来,便扔了书卷,伸手捏捏龙宿的脸蛋儿,顺便将手上的墨擦了个干净,笑道:“小公子来便只知道找觞羽找容思,什么时候也听你找拂染一回呐?”

      “师尊每教导功课,吾不是都待在书房么?”龙宿往后躲了下,以他的年纪已不喜别人随便摸摸蹭蹭,更别说每次见到都要欺负他的拂染,端起儒门小公子的端严架势,正经道:“吾找容思有事。”

      “ 嗯,容思方才刚回,兴许在寝殿吧?燕月走了之后一直都是她照料龙首起居。”拂染看着龙宿一脸正经,脸颊上两道墨渍却滑稽好玩,心里憋着笑,转身拿了书,挥挥袖子,道:“小公子还是快去吧,拂染这边也须用功呢。”一边说一边拿书卷遮了脸,嘴角早已翘起,笑得露出编贝般的牙齿。

      她素来行事古怪,龙宿也见怪不怪,转身往寝殿去找容思。容思一看他脸上抹得花猫似的,就知道他必是从拂染那里来的,拿来湿丝巾给他擦脸,龙宿这才知道又给拂染戏弄了,再想起路上遇到的宫人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龙宿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虽年纪不到六岁,却极在意仪容,一边恨恨地想着如何捉弄回去,一边看着容思离得很近的容颜,十分秀丽温和,心里的事忽地被勾出来,将脸儿一转,伸手拿了丝巾自个儿擦着。

      容思也不以为侮,柔声道:“小公子是来找龙首么?”

      “不是。”龙宿摇头,想了会儿,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讷讷半天,才道:“师兄要走了。”

      “呃?”容思怔了怔,也没想明白龙宿的确切意思,随口应道:“是啊,再过几日长公子就十六岁了,是到了外出游历的年纪了。”

      “ 那……汝能不能让他不要走?”龙宿好像做了很大努力才将这话说出来。昨晚凤昭说更喜欢他时,他就要求凤昭不要走,凤昭自然不可能答应,他就觉得凤昭是在说假话,事实上更喜欢的是容思,如果容思开口凤昭就一定不会走。他希望容思能让凤昭不走,可又希望凤昭不要听容思的,更希望容思不想挽留凤昭,心思复杂微妙,比男女爱情也丝毫不差,要说龙宿对凤昭也算极用心了,若是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说是爱情绝不枉了他,可偏偏他只是个孩子,这样千思百回的心思若说给人听,无论哪个也说不清他对凤昭到底是什么心,他自己便更不知道,小时候不懂得想,长大了想了才觉得幼时那些心思微妙得令人感到羞耻。

      “这是长公子必须做的事,而且吾又怎能干预长公子的事?”容思只当这孩子舍不得凤昭,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慰,迟疑了下,只在他肩上拍了下,道:“小公子长大了也要出去的,经历得多了,懂得的多了,才能为龙首分忧。”

      龙宿脑子里将她的话重复了几遍,忽道:“那你不喜欢凤昭啊?”语气是惊讶的,眼神却是惊喜。

      “长公子德才兼备,待人宽厚,吾等属下自然为长公子自豪。”

      “那就是喜欢了?”语气低沉下去。

      “小公子……”容思几乎有些苦笑了,在她跟凤昭之间应该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吧?她从不知道凤昭对她的心思,即使知道她的感情也不会改变,凤昭在她眼里曾经是孩子,现在是少主,未来便是龙首,这是从来不曾改变也不曾动摇的信念。

      “那汝喜欢吾么?”龙宿问得极认真,又极迫切,却半点也不像很想让人喜欢的样儿。

      “小公子聪敏好学,乖巧伶俐,容思自然是喜欢的。”

      “那与凤昭比呢?”

      容思的眉皱得越来越明显,几乎以一种百思不解的神情看着龙宿,道:“在容思心里,长公子与小公子一般无二。”

      “总有一个是顶喜欢的啊!”

      容思看他极在乎的模样,自然不能说顶喜欢的不是他,顺着他说:“容思顶喜欢的是小公子。”

      “那汝也不会跟凤昭好,就不理我了?”

      “ 自然不会。”容思看着不等她话说完就心满意足离开的龙宿,满心的疑惑百思不得其解,龙宿的怪异行为里既有他对凤昭的强烈独占欲,更有凤昭对容思的微妙情愫,拐着十个八个弯儿,容思自然想不到,更想不到那晚龙宿兴奋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傻笑得凤昭莫名其妙,威逼利诱问了很久,才一脸窃笑道:“汝不用担心,龙宿跟你好,永远都跟你好。”那副猫儿偷腥般的样儿弄得凤昭更是一头雾水,这句奇怪的承诺却让凤昭觉得不明白也没什么,结果比过程重要。

      凤昭走的那日,云台宫的湖里开了第一朵荷花,凤昭收拾妥帖,到云台宫与龙宿告别时,龙宿正蹲在水榭里,愣愣地瞅着那荷花发呆,凤昭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也愣愣地瞅了半天,道:“开花了啊,还以为今年看不到了。”转脸看到龙宿仍眼也不眨地瞅着,就打趣道:“吾最多三五年就回来,汝何须这般舍不得?”

      “咦?”龙宿奇怪地看他一眼,好似不知道他说什么,又转头去看那荷花,“吾是在想,什么时候能吃到莲子。”

      凤昭讨了个没趣,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只血玉镯子,拿起龙宿的手给他套上,道:“这镯子是吾幼时戴的,一直放在身边,吾以前答应过汝一直陪着汝的,吾不在时,汝便把这镯子当作吾吧。”

      龙宿皱了皱眉毛,似乎有些嫌弃,道:“吾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小姑娘,戴这个好难看。”

      连连碰了两个软钉子,凤昭微微苦笑,伸手将龙宿的身体整个抱进怀里,在他额头亲了下,道:“汝闹脾气也闹得够了,吾真走了汝想道歉也找不到人了。”自从那日在太和宫龙首为他加了冠,出游的日子定下来之后,龙宿就像忽然转了性,乖顺极了,不乱发脾气,也不跟以前似的粘人,更不会独占欲强到令人不知所措,仿佛忽然一下子长大了似的,看着他的眼神也一下子疏远了好多,晚上虽仍在一处睡觉,却再不让他抱也不抓他的头发,小身子蜷成一团贴着墙壁睡着,极老实,凤昭看着就觉得心疼,可也无从劝起,他并没有什么异常,应该说他忽然变得再正常不过,只是凤昭无法适应这种正常罢了。

      “吾为何道歉?”龙宿推开他,转脸继续看着荷花发呆,“师兄不是很快就回来么?”他忽然对凤昭微笑了下,道:“吾把莲子给汝留着就是,汝不用担心。”

      凤昭也笑了,在他鼻上刮了下,道:“汝说的啊。”

      “嗯。吾说的,汝不骗吾,吾便不骗汝。”

      凤昭走了很久之后,龙宿仍蹲在那儿,低头看着手上的镯子,喃喃道:“汝们都是这样……人都没了,吾要东西干嘛?”说着,将镯子撸下来,便要扔进湖里,可手犹豫了下,终究没扔,攥在手心里,继续愣愣地瞅着荷花发呆。

      凤昭离开后,龙宿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儒门的人都知道小公子十分依赖长公子,总是一步不离地跟着,像小尾巴似的,本以为长公子一走,以小公子的性子定要闹腾得鸡飞狗跳,没想到却是异常安静,安静得令人担忧。龙首时常看着龙宿乖巧的笑脸,心里琢磨他到底怎么想的,却怎么也想不通,也许是他离开孩童时代太遥远,早已忘记在孩子的世界里,喜爱与怨恨是怎么发展的,离别与承诺又意味着什么,而眼前这个孩子失去的太多而得到的永远都不是想要的,在他眼里发生的这一切又留下了怎样的痕迹呢?龙首担忧着,心疼着,也同样无奈着。直到湖里的荷花开了又谢,终于露出莲蓬的那一夜。

      那夜,龙首如以往每一晚一样从玉徽宫踱步到云台宫,夏夜的荷风从湖上袭来,清爽湿润,夹岸垂柳被吹得飘扬而起,拂过衣襟发梢,龙首脸上添了几分惬意,微眯着眼似乎想起久远之前的事,颊上微微含笑。

      到了云台宫,燕月迎在外殿,面上稍急,问过才知龙宿在水榭坐了半夜,到这个时辰还不肯就寝。一路走去水榭,只见龙宿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琉璃水榭里,众宫人都在远处观望不敢靠近,想是怕被龙宿斥责。龙首令众人自去休息,才缓步走到龙宿身旁,陪着他席地而坐,两脚荡在湖面上,全不顾龙首体面,龙宿转脸看他,道:“ 师尊,吾说过会帮师兄留下莲子,今夜是第一个。”一边说一边抬手指了指,龙首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荷叶掩映里隐约可见一个青涩的小莲蓬,微垂着脑袋,似乎困倦,与此时的龙宿倒有些相仿,龙首看看龙宿低垂的小脑袋,微叹了口气,将他揽进怀里。

      “ 师尊,师兄走的那日吾跟他赌气,好话也没说半句。吾其实不是生气,吾只是想到从前,吾极小的时候,爹亲说过‘会很快回来’,娘亲也说过……如今连师兄也……这……样……”他小声说着,声音夹着哽咽,随即便被呜咽吞没了所有言语,师尊身上的夜昙香味熟悉而令他安心,这许多天来一直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失控,竟嚎啕大哭起来,龙首唯有叹息,将他抱进怀里,一如几年前第一次抱他时,看着他哭泣却不知如何哄他,只轻轻拍着他的背,一声一声地叹,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龙宿想要什么,可那却不是他能许诺的,人的一生只能许一次,许给一人,再多,便许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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