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扣》大妮鸽鸽

7、第六折

　　自从寿媖“病愈”回宫，载坖就热心起前朝的事来，读书也越发下苦功。一日十二个时辰，大半在忙，除了用膳时和就寝前，王府女眷都见不着他。
　　清晨用过早膳便去前头书堂，讲读官们已在门外候着，载坖先入内，传令“先生进”，四位讲读官鱼贯入内，行四拜礼后侍立在旁，依次上前将应读的书讲读十遍。然后载坖便道：“先生吃酒饭。”各官退出用饭。而载坖并不回后院，只去书堂南边的屋子稍作歇息，略用茶点，下午再宣先生们进来，或练习书法，或讲书。往往学到忘了时间，黄昏日落还不放先生们走，自然要再搭上一顿晚膳。人都说，裕王府的先生们，要比景王府的先生们多吃一顿朝廷酒饭。
　　如此过了一二年，才干大有长进，在前朝也颇积攒几分口碑，然而皇帝那里，却依旧对载坖不冷不热。

　　忽有一日，未及黄昏，载坖便起身命人送先生们各回府歇息，唯独请高襄留步。
　　“还有些事，想请教先生。”
　　高襄恭敬从命，便随裕王过了垂花门，往裕王书房去。
　　三月里桃花盛开如云，正堪玩赏。唯独裕王书房前一棵，只初初绽开梢头几朵，点点粉色，含羞露怯般。

　　落座，看茶。
　　裕王略问候了高襄家里的事，聊作寒暄，便道：“严阁老提拔先生做太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听人说，先生未遣一词致谢，礼也不送。”从七品翰林院编修升到三品官，又是肥差，若换成别人，早就甘作严府门前狗了。
　　高襄两道剑眉拧着，鼻子边微微起来法令纹，严肃道：“臣领的是国家俸禄，要谢也是谢朝廷，为何要向严阁老致谢？王爷出此言，是认为，臣做错了？”
　　师从他近两年，载坖虽然知道他向来性子急、说话冲，也没料到他竟这么直白，笑着拍拍他的手道：“是本王糊涂了。举世皆浊，先生的刚正不阿反倒让人意外。仔细想来，先生才是对的。只是，我心中爱重先生，不愿见先生与严阁老结怨，恐先生日后遭他陷害。”
　　高襄起身，拱手冲他作了一揖，道：“有殿下这番话，臣此番就算值了。”见载坖微微讶异，他解释道：“臣所为，不光是自己不肯折腰，也有心为天下士子留一丝希望。臣忝列裕王府讲官，所作所为，若殿下能容，那么天下士子便知，臣背后的裕王能辨忠奸，他日必能激浊扬清，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载坖听他壮怀激烈，虽感动，却不免苦笑：“先生有心了。可先生难道到现在还看不出？我不得父皇欢心，当下自身难保，而将来天下属谁，更是未知之数。”
　　“殿下何出此言？”
　　载坖叹道：“并非我妄自菲薄。两位皇兄薨逝，已经有些年头。本朝规矩，立嫡立长。我和景王同为庶出，我比他年长几个时辰。父皇迟迟不立我，还留了景王在京，多年不去藩地。当年成婚，也是两王同时操办，不分尊卑先后。其间意味，满朝文武皆知，先生应当品得出。”
　　他心底还压着一层忧虑未说出口：景王生母卢靖妃尚在，且得宠，若他年册为皇后，景王成了嫡子……
　　载坖不肯将这些说出，是心里隐隐怕，外臣们知道深宫之事，对他不再抱希望，便调转车头投奔景王去了。
　　高襄抿着薄唇，略一沉吟，开口道：“恕臣直言……”
　　载坖不自觉地紧张，屏息以待。
　　“景王轻浮，不堪大位。且好大喜功，逞武好斗，非社稷百姓之福所系。”高襄道：“这些，想必不止臣看得出，朝中还存着三分良心的大臣，都看得出。殿下不必忧心。殿下要相信，自己是臣子之心所向，也是万民之心所向。”

　　载坖并不觉得自己有万民归心那么大的本事，但高襄的话听了让他安心。明明眼前这个人身量瘦弱，白面书生，不知为何，载坖觉得他像自己的一块压舱石，有他在，心里总能踏实。
　　“依先生之见，我现在该如何做才好呢。”
　　“殿下做自己就好了。”他说。
　　一句话，像是一块石子投进了夜深人静的湖里。
　　听得高襄道：“‘君逸臣劳’。殿下只需存一颗纯善爱民的正直之心，余下的，臣等必将竭力效犬马之劳，肝胆涂地，以慰殿下。”

　　载坖良久说不出话来。
　　高襄是个直肠子，言语吐露，俱是真心。正因觉得是真心，载坖又想相信，又怕相信，又想试探，又不敢试探。
　　于是他徐徐道：“那先生，可愿为我，写青词？”
　　“殿下有命，高某岂敢推辞。”
　　载坖忙道：“我知先生是清流，素来厌恶此道，若先生心中不愿，倒不必……”
　　高襄道：“非也。高某确实厌恶此道，但若是为了殿下，高某心甘情愿。”

　　载坖道：“先生盛情……我只怕自己承担不起先生待我的真心，再给辜负了。”
　　高襄不知裕王口中的“再”字从何而来，只说：“殿下若信不过自己，不妨信臣，信臣的眼睛，不会看错。”
　　他眼神坚毅，烁烁如火，一瞬间将载坖连年因景王的威胁而彷徨不安的恐慌都定住了。

　　遣人送走高襄，载坖转身回房，看着寿媖种下的那棵细弱桃树，抬手轻轻抚弄枝干，叹道：“都是你呀……”
　　叹息随风而逝，消散进乍暖还寒的春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