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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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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很静。静得反常。连风声都没有。连落进窗棂的月光都没有。偶尔有打更的宫人路过,敲着梆子,唱几句“天下太平”。但人走过,声响也带着走了,四周又恢复寂静,像死一般。
难能可贵的静夜,却有人夜不能寐。
躺在床上,高襄心里翻腾着,身子也不住辗转。
恐怕皇帝已经大限不远。
高襄害怕,但又隐隐觉得,这对于近几年借枕上欢愉求一条死路的皇帝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在皇帝解脱的那日,他也将迎来解脱。从此皇帝在他心中,将任他书写。他会给他们写一个不一样的结局,他将再一次守护他,他将与他偕老,直到在彼岸重逢。
隔壁传来人踱步的声音。
随后,哒、哒、哒。张珪轻而缓慢地扣门。像是试探,却又坚定执拗,不容他拒绝。
“我累了,叔大。”高襄说。
“肃卿兄……肃卿兄……肃卿兄不要后悔。”
“我……”
张珪等高襄把话说完。但高襄迟迟没有说下去。于是不必等,张珪也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脚步声不告而别。
他听见张珪是出去了。
冬夜里张珪出去做什么,高襄想知道,却又无暇去仔细推敲。
他的心思完全被皇帝占住了。
他起床,披上外衣,发了会儿呆。
不自觉地,他抬手摸上朝服外衫的领口。玉扣的纹路几年下来已经被他抚摩得有些模糊。
他忽然想起忘记遣人回家跟夫人说一声,今夜留宿宫里。
此刻夜已深,宫门落钥,只好等明日再回家请罪。
明日……他看皇帝的病情,又怕皇帝明天有意外。
张珪一夜都未回来。
高襄独坐到天亮,等到掖门一开,便上了一道问安劄子,问载坖安好。
劄子送进去,迟迟没有批复。高襄入内阁办公,自早至晚悬心一整日,到了傍晚仍没有消息。
回家还是继续宿在西阙,也没有旨意下来。
正在他焦躁难耐之际,听见外面通报有皇帝身边掌事太监来,连忙起身去迎。来人说陛下宣召,进乾清宫共膳一叙。
此刻内阁只有他一人,张珪等人不在。
高襄心中动摇不已。
“高先生?”内侍催他。
高襄闭上眼,眼前浮现载坖的面庞,还有徐存的眼睛。
多年前,也是类似这样的傍晚,是徐存在这里拦下了他。
“就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了……”
内侍听见他喃喃地念叨,不解何意,只觉得这话晦气——他们做奴婢的,最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前朝大臣有本事才干傍身,不管皇帝怎么换,连做他三朝元老都是有的。可是内侍,跟了谁,就是跟谁一辈子,主子死了,他们的前途也随着死了,新主子自有别人伺候,用惯了别人,轮不到你。
但显然这位高大人受宠,因此内侍也不敢流露任何不满,笑眯眯道:“高先生,走吧?”
乾清宫。
高襄再次请安,问龙体安否。
“昨儿见着先生,身子好了许多。入夜以后虽昏昏沉沉的,但所幸做了一个好梦,又梦见先生。”载坖笑道。他的面色比昨日更显苍白。
高襄在朝堂上能舌战群儒,偏偏如此与载坖二人相对时,唇齿都不灵便。听见载坖这么说,只闷闷地答一个“是”。
载坖却没有仔细说那个梦,只笑道:“许多事,只有午夜梦回时最清楚……昨夜先生歇得如何,可住得惯?因舍不得先生,强留了先生……乍让先生换了地方睡,怕先生择床失眠,不许人出响声扰着先生,谁知打更的人不省事……”载坖已经不能完全掌控内官了。除了几个从小跟他长起来的大宦官,其他内官们大都忙着去永宁宫和东宫示好。
“臣……臣睡得极好。蒙皇上挂念。”
载坖伸手,召高襄近前来。
高襄上前几步,又停下。
载坖道:“我因生病,视力有限,劳先生再近前些。”
高襄连忙往前几步,几乎贴在御座边,跪下。
载坖微微讶异,笑着俯身,指尖抚上他鬓角:“先生为我所累,春秋正盛,生出白发了。”
他的动作,说不上是一贯的轻柔,还是因疾病导致的虚弱。
“从今后,先生别再为我所累了……”载坖笑道。
高襄忍不住落泪道:“陛下……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本就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载坖食指轻轻掩住他的口,不许他再说“死”,又笑着给他擦泪:“先生要好好活着。朕走之后,东宫继位,他若礼敬先生,先生便继续做事。他若……他若对先生不敬,先生便致仕归隐罢。莫与他们争,不值得……这江山自有它的气数,我只愿先生余生平安喜乐。”
“臣,半生都为陛下活着,陛下去了,臣如何平安喜乐……”
载坖闻言苦笑道:“先生这句话,我原以为是等不到的。”
高襄阖眸垂泪,紧咬着唇,无语凝噎。
载坖的手安在他衣领上,抚摸着他的衣扣,浅笑道:“贵妃李氏,说我想要先生,却不敢。我不是不敢,是不舍得。”说罢,又自我解嘲道:“也不怪她笑我。前半生任性妄为,后半生任性胡来,却一生不得任性去要自己想要的人。”
高襄含泪叩头道:“功名于臣,已如浮云。臣,臣愿效……效……一夜之欢。”
但载坖微笑着收了手,说道:“罢了,我将死之人,留先生清白之身罢”
却又轻声叹了一句:“我欠了媖媖的,都还在先生身上。但求来世,谁与谁都别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