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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 ...

  •   高襄原本定好计策劫走僧人,却不料宫中生了变故。
      下昼宫中传旨,说皇帝龙体稍安,明日恢复常朝。
      听说载坖病情好转,高襄着实松了口气。载坖因纵欲过度被药物伤了身,腕上又生了疮,据太医说疮在腠理,故而迟迟未愈。

      第二日清晨,钟楼鸣钟,百官列队入朝。高襄和张珪从内阁出来,经过会极门时,望见天子乘舆停在北面不远处。
      张珪蹙眉,疑惑道:“发生何事?陛下不去皇极门御座听政,怎么往文华殿来了?”
      高襄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顾不及答话,抬腿便往皇帝那边奔去。恰巧有几个宦官也往这边飞驰而来,说宣高阁老觐见。
      高襄也不好就将张珪撇下,便两人一同去。
      走近了正赶上皇帝从文华殿月台下来,立在玉阶上,满面怒容,似要登上御舆,周围跪了一圈儿的小内侍。
      看见高襄,载坖面色缓了缓。
      高襄心里不安,急着去见载坖,上玉阶时一绊,身子踉跄出去,载坖连忙弯腰下来扶他,一手握在了他腕子上,因虚弱无力站立不稳,竟两人倒在一处。
      “臣死罪!”高襄惊得魂飞魄散,连忙撑地爬起身要搀载坖,然而腕子被他握着,一时行动不得。
      小宦官们早一拥而上,将二人搀起。
      载坖的手,犹不放开。好像一旦放开,就再无法触碰。
      张珪在文华门远远看见皇帝拉着高襄,本欲上前,想了想,又等了等,才默默转身,退出文华门外。
      他既不入内,也不回内阁。入内一步,此刻情境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但回内阁,又不甘心。

      高襄欲跪下谢罪,载坖轻轻拽住他手腕不许他跪。
      高襄低着头,不敢看他。
      已经多年不曾这样肢体亲近过了。都是客客气气,君臣行礼,隔着几丈远。
      两人久久无话,空气暧昧。但与从前两手相握时不同,这一次的暧昧中,满是沉重和悲伤。
      载坖的手瘦成了皮包骨,没有力气。虽说是握着他,却只是虚握,但凡高襄想挣开,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脱。
      高襄心疼,却也不愿以关心问候再勾起载坖的旧情,于是垂首问道:“皇上适才为何发怒?现在又要往哪里去?”
      载坖的手不自觉地稍紧了紧,目光恳切,像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只有一句:“不想回乾清宫。先生可愿陪我。”
      高襄踌躇道:“眼下……皇上不回乾清宫,还能去哪里呢?皇上还是回去为妙。”
      载坖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默然,才说道:“先生送我。”
      他是个病人,形容憔悴,语气又极哀伤软弱,高襄不忍再拒绝,只得道:“臣送皇上。”

      听高襄答应送他,载坖反倒不再急着去哪,任由那些候在御舆边上的小宦官跪在一旁等。他松开高襄,左手将袖子挽上去:“先生看,这疮已经生了好些时候,好不容易结了痂,现在痂还没落呢。”
      那血痂的形状狰狞,高襄不忍看,视线轻轻别开。
      载坖笑道:“招先生心疼了。”
      “臣不敢。”
      “先生看了不心疼?”
      “臣不敢……”
      载坖笑:“不敢心疼,又不敢不心疼,先生到底是怎样呢。”
      他存心逗高襄,高襄窘迫地将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抬。然而载坖笑了一会儿,忽然又自己悲伤得笑不出来,连逗高襄的心思也没了。
      他又欠身拉起高襄的手腕:“先生,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可眼下东宫还小,奈何,奈何……”
      他说了很多遍“奈何”,每一句“奈何”,都像锤子敲在高襄心头,肿痛,却流不出血,血都滞在里面,被包裹着,化为淤紫。
      像是一种阔别已久的习惯被重新唤醒,高襄想要为他分忧。
      附近人多耳杂,高襄拿捏着分寸,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万寿无疆,何出此言?”
      载坖道:“有人欺负我。”
      高襄心下骇然,面上却不敢轻易流露,依旧恭谨道:“是何人无礼,祖宗自有重法,皇上说与臣,当依法处置。皇上病新愈,为何发怒?恐伤圣怀。”
      载坖不答。易储之事,他百般思量,觉得唯有托付给高襄才能成,然而谎称病体稍愈换来到前朝见高襄的机会,真正见着了,却又转念,不愿高襄去趟这趟浑水。
      他自知已经没有几日光阴,到时根本护不住先生。一旦事情稍有差池,改立藩王不成而仍旧让太子登了基,先生将来被人扣上拥立藩王谋反的帽子,就不但丢了性命,更折了他一世名声……他不忍先生为他犯险。
      良久,载坖叹道:“什么事不坏在这些宦官手里?先生你怎会知道?”一句话敷衍带过不提。
      见载坖不肯明说,高襄也不便再深问。与宦官相关,便事涉后宫,不是他该过问的。

      载坖拉着高襄的手腕,出文华宫时见张珪侍立在外,也未松开。
      高襄面色燥红,不知该说什么好。载坖道:“朕行动不便,需高先生护送。朕有些事要商议,张大人可同来”
      张珪和高襄之间不寻常,他知道。
      于是一路相携入皇极门,下丹墀时,载坖口渴,向内侍要茶喝。有内侍搬了龙椅来,坐南朝北摆着,载坖不坐。那内侍低着头,抬起眼来看看载坖,又打量高襄一番,见高襄眉毛倒竖瞪着他,又见张珪也在冲他使眼色,忙耷拉下目光将龙椅换作南向。这才是龙椅该有的朝向。
      是什么人在“欺负”他,高襄不必问也知道了。竟嚣张至此。
      区区一个小答应敢如此犯上,背后定是有人撑腰。此人不会是旁人,只会是当今太子之母,李贵妃。
      然而高襄身为外臣,碍于礼法,偏偏奈何不得后宫妃嫔。鞭长莫及。
      也难怪载坖不肯将话说明白。说了,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载坖在龙椅坐下,当着张珪的面,却依然不放开高襄。
      小答应奉茶来,载坖用左手接过,喝了几口,对高襄道:“有先生在,我心安不少。”于是起身,继续往乾清宫去。
      经东角门,至乾清门。并不长的一段路,寒冬腊月,载坖的手冰凉,高襄却出了满手的汗。
      张珪就一路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乾清宫已属后宫范围,高襄不敢入,载坖牵着他不放:“送我。”
      “遵旨。”

      高襄低着头,目不敢斜视,随载坖进了寝殿。载坖在龙榻上坐下,仍然不肯放他。
      这时张珪在榻前跪下叩头行礼,高襄因被载坖拉着手,跪不得,正局促不安、两下为难之际,载坖轻轻笑了一声。将手松开。
      “张大人,果然智计无双。”他也不说透,到底是哪里看出张珪的“智”。
      “臣不敢。”张珪恭恭敬敬答道。
      载坖笑道:“张大人哪里不敢。不敢的,是朕。”
      高襄下了台阶,到张珪身旁,一样跪了,冲载坖补行君臣之大礼。
      “朕一时恍惚……将大礼都忘了。”载坖受了他的礼,肃容开口道:“今日召卿等来,乃以后事相托。自古帝王后事,虽需隆礼,但也不宜靡费,耗伤民力。卿等详虑而行。”

      竟到了要安排后事的地步……怪不得今日亲昵异常,是他自忖时日无多……高襄心中大恸,忍不住抬头去看载坖。载坖对他一笑,并不多话。
      载坖吩咐完毕,高襄和张珪叩头告退。载坖并未出言留谁。
      然而刚走到乾清门,有内侍飞跑传旨:“着高阁老在宫门外莫走。”
      张珪讳莫如深地看了高襄一眼。
      高襄心思纷乱,待要移步,却好像隐隐约约透过张珪看到了徐存,徐老狐狸的脸与张珪有一瞬间的重合。
      高襄知道以张珪的聪明大概已经看透什么,红着脸道:“若只有我一人留下,贤弟却离开,传出去,恐怕外面议论纷纷,轻视贤弟。贤弟不如与我同留,我代为启奏陛下。”于是对那内侍道:“奏知皇上,二臣都不敢离去。”
      不多时,内侍又来,传旨道:“着阁老今夜在乾清宫门外宿。”
      高襄道:“祖宗法度甚严,乾清宫系大内,外臣不得入。白天尚且不可,何况夜宿?臣等不敢宿此。然陛下有旨,臣等亦不敢离去。臣等当出端门,宿于西阙的内臣房,就在距离圣驾不远之处。陛下有召即至,举足便到。”
      不久内侍回来,说:“陛下准奏。”

      于是便安排高襄和张珪宿在西阙内臣房。
      近黄昏,夕阳即将撤去最后一丝温暖,天寒地冻中,紫禁城城墙的朱红色也再营造不出一丝暖意。
      高襄腕上还停留着皇帝手指的触感。
      诗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皇帝只敢,也只能握着他的腕。
      一路送他,从文华殿走到乾清宫,就像一路送他从亲王走到九五至尊。此生于愿足矣。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啦!谢谢大家耐心等候~
    另注:本章有参考高拱《病榻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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