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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折 ...

  •   “三哥哥,你看,我像不像?”
      禄媜一句“三哥哥”叫出口,自己也觉得,这称谓阔别已久。宫变之后就再没叫过了,连唇齿喉咙发音都觉得生疏。
      她不问“我美不美”,却故意说,“我像不像”。

      像,太像了。
      他见寿媖的最后一面,便是寿媖穿着嫁衣,躺在床上,面色如生。
      他不敢去想,高傲一世的天家公主,人生最后的时辰,如何苦苦央求那捧着白绫毒酒来的奴仆,允许她多活一刻,将嫁衣换上。
      红衫霞帔,珠翠满头。
      她们两人本就是同母所出,只是寿媖五官更冷清些,禄媜则妩媚小巧。但禄媜刻意装扮下,凤眼弯弯一笑,就仿佛寿媖活了过来。

      宁安长公主今日出降,按礼来拜别皇帝皇后。皇后陈氏坐在一旁,听见那句“像不像”,看着公主那副眸子纯净、笑靥妖娆的样子,又余光看看皇帝神思涣散的模样,用力将眼睛闭了闭,牙关咬紧,才勉强忍住不拂袖离席。
      皇帝那事,本就可耻,宁安长公主不为皇兄和亲生姐姐遮掩,反而非要勾得皇帝对一个本就不该惦记的死人念念不忘,置伦理纲常于何处?

      陈氏向来无宠。早在潜邸时,皇帝待她就无非偶尔温柔敷衍。
      正因无宠,所以看得分明。
      不像先王妃——孝懿皇后李氏,沉湎在那人的温言软语里,懵然无知,最后白白断送性命。
      可她再清醒,再知道那人的心从来都不在王府里,却也没想到,竟然那心是落在常安公主的身上。
      直到新皇登基,她以皇后身份入主皇宫,风声听得多了,才知李氏为何当年在永宁宫血崩,无论怎么劝,都不肯再喝药就医。

      先帝传位前,特地派人将长女赐死,有传言说,是因公主与尚寿妃密谋在助兴丹药中投毒,被陛下发现了。
      陈氏倒觉得,或许是先帝早就知道那对兄妹间见不得光的事,才强行要将公主嫁出去,又为了嗣皇帝即位后不败坏皇家颜面,虎毒食子,永绝后患。
      毕竟“知子莫若父”么,虽然这当爹的整年见不了儿子几面。
      可笑这天家千载难逢父慈子孝一回,那人听着父皇要将皇位传他,喜悦无比,以为终能成就齐襄公与文姜故事,他的心肝妹妹正死在他那难得慈爱的父皇手里。

      出了丧期这么久,他都不肯换上吉服,今天是为了宁安长公主出降,才破例。
      宫里宫外臣工奴婢们只道皇帝陛下一片纯孝之心,却不知他到底是在给谁戴孝。
      陈氏坐在凤椅上,越想,越忍不住想笑。
      真要戴孝,那便应当禁欲才是,何苦夜夜掏空自己,恨不得死在李贵妃的身上。纵然真个死在那婢子身上,又有什么用?她主子都已凉透埋了。若真有胆,将眼前这位与常安公主八/九成相似的宁安长公主拘在宫里,又或者当时……
      当时张罗常安公主小殓大殓,陈氏特意命为公主洁身的宫人偷偷看了,尚是处子。一生修道,一生犯淫戒,却到死从未淫过。真妙。

      这时皇帝跟前的礼行完了,引礼女官又引长公主到皇后面前。
      长公主四拜而起,跪受金爵,女官斟酒,长公主饮酒毕,将金爵交还宫人,恭听皇后训诫。
      禄媜扬脸望着陈氏,嘴角是毫不掩饰的傲慢嘲弄。
      陈氏觉得荒谬而愤怒。她一生行得正站得直,竟轮得到宁安对她露出这副轻蔑不屑的态度?
      皇帝自然是不管的。陈氏便冷笑道:“长公主出了宫城,当恭顺事夫,当孝敬公婆,当不犯淫邪,莫将天家风气,带去寻常百姓家。”
      禄媜岂是能安安静静忍下这番话的?当即便笑着回刺一句:“臣妹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开府成婚,必与驸马恩爱,哪怕是逢场作戏,也决不至夜夜独守空房。”

      送走禄媜,载坖站起身来,只觉头晕目眩。
      陈氏在旁笑道:“陛下还需珍重龙体,‘莲子芯儿’虽然败火,吃太多也伤身。”对外说李贵妃出身是潜邸旧妾,实则是收了常安生前的侍女莲心。非要编这等谎话,以为能瞒天过海。当宫里人都是聋子、瞎子么!
      载坖听见这句阴阳怪气,虽然心头冒火,但不愿发作,就只当没听见,扶着宦官李文茂往永宁宫去。
      路上李文茂打量着皇帝的脸色,讨好地笑道:“万岁爷不用与她置气,奴婢待会儿与姐姐一同好好儿用新法子伺候万岁爷,管保把万岁爷伺候舒畅啰!”然而载坖眉头仍旧郁郁笼着乌云。
      李文茂忽然觉得,万岁爷来永宁宫,不是来求生之欢愉,倒像是一心求死。
      走到半路,还未出云台左门,有小宦官追上来,说内阁高襄高大人求见。

      载坖登基后,以体弱为由,并不常召见大臣。李文茂原本是在永宁宫伺候常安公主的,沾亲姐姐封贵妃的光,自己又承宠,才提拔成御前牌子太监,因此只屡屡听潜邸从龙的那批人说起高襄大学士的名头,还未见过真人。
      都说高学士,模样俊,性子爆,一身好本事,一肚子臭脾气——皇帝登基前,王府许多事都是托给高襄管,下人们被他修理得,是又服又怕。

      按载坖的原意,登基后便想选高襄做内阁首辅。奈何徐存在朝中威望太高,根基深厚,大半的臣子都唯其马首是瞻,载坖略透出口风、试了试水,便朝野沸腾,因此不敢擅动。徐存胸中有韬略,处理政务手到擒来,载坖心知朝政交予他是稳妥的,于是便将换首辅的念头搁置了。
      但如此,又觉得愧对师傅。
      从前片刻都离不得高襄在旁指点,现在反倒有些躲他的意思。
      况且旧时的烦恼,多在朝堂,可以交给高襄;如今的烦恼,都在后宫,都是心病,高襄怎么医?
      若见,羞惭;若不见,又好像连世间最后一点依靠都断了。
      “就宣高先生到云台左门来,朕在这里等他。”

      高襄行礼,载坖忙命平身,赐座。
      李文茂自打高襄进门,心下暗暗一惊:“都说好样貌,没想到竟是这般俊秀。”他和莲心姐弟二人,是宫里数得着的姿色,如今一同伺候圣驾,虽然自知是常安公主的余荫,李文茂私心里仍有些自负容貌的意思。如今见着高襄,才知恐怕自己和姐姐能受皇帝宠幸,九成九都是从常安公主身上来的——这般精明强干的绝色人物摆在裕王府多年,皇帝都没动他,他们姐弟还想单靠美色惑君,怎么可能。

      高襄许久不曾近看载坖,仔细一看,不由得心头一悸:原本清秀丰貌,竟枯瘦这么多。
      他既心疼皇帝,又未免怜悯起自己来。
      载坖还是像在王府时一样,寒暄几句家长里短,问候过他家里情况,便等他说正事。
      高襄便起身跪下,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子来,双手捧过头顶:“臣以身体多病,兼父母年老待养,欲辞官回乡,求陛下恩准。”
      “先生怎可……”载坖慌忙让左右扶起。

      高襄近来被徐存手下御史胡应嘉和欧阳一敬弹劾,奏章一本接一本,参得他狗血喷头。他虽上书还击,到底是未曾结党之人,身单力薄。载坖倒也曾在朝堂上为他说过几句话,结果言官们更来劲,雪花似的奏折堆满御案,有说不可任人唯亲的,有说不可为奸臣蒙蔽的,载坖无力招架,只得被迫收声,心想只要他不下旨降高襄的职,随便他们说什么。
      如今高襄亲自递上折子辞官,载坖才着了慌。

      高襄跪在他面前,无论如何不肯起。
      载坖便命左右退出去,亲自来扶他:“先生快快请起,若先生也弃我而去,我所能依赖的还有谁呢?”预备说些推心置腹的体己话。
      原本扶在腕子上,推让间,高襄的手被载坖握住,手中的折子“吧嗒”掉在了地上。
      往常载坖安抚人,习惯拍一拍对方的手背。这次无意间握住了手,一瞬间高襄指节因常年执笔而磨起的薄茧,像是火辣辣地烫了他手心一下。继续握着也不是,立刻松开也不是。
      高襄乍被皇帝握住手,也是心头突跳。他是臣,位卑,不好去握皇帝的手,但皇帝来握他,又容不得他拒绝,因而也不能松脱,只好任由载坖握着。

      整整一盏茶功夫,两个人都像木偶一般,动弹不得,僵持着,手心逐渐升温,各自慢慢沁出了汗。
      载坖呆呆地望着高襄眉眼间,终于回过神来丢开手,忙起身倒退一步作了一揖:“唐突先生了。”
      高襄也忙站起身来回礼,腿却已经跪麻了,差点站不稳,像两根棍子似地杵在地上,勉强支住身子,嘴也像麻了似地不听使唤,只“啊……”地发语,大脑一片空白,后头不知该说什么。
      李文茂久久听不见屋里动静,悄悄抹一点唾沫润透了窗纸,便是见着这一君一臣、一师一徒,对着头作揖。

      辞官回乡的话高襄是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茫茫脑海中打捞出臣子告辞该说的话,对着载坖拜了一拜便想走。
      载坖道:“我送先生。”
      “陛下留步,留步……”竟是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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