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流云》沐熹洲

4、第三章 还魂（3）

　　凌云城·内城
　　墨鎏轩在凌云内城绕来绕去，快大半个时辰了，又绕回了原处。
　　雨越下越大，渐渐打湿了墨鎏轩的衣服，白袍上的血迹晕开，从胸口缓缓蔓延开来。
　　“嘶，我明明记得……”
　　墨鎏轩话还没说完，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伴着雨声，传进了墨鎏轩的耳朵。
　　那个声音……
　　墨鎏躲循着声音，躲在墙角偷听，顺便在檐下躲一会儿雨。
　　“……你当我们凌云城是吃素的，这么好欺负吗！”这大嗓门儿，一听就知道是风情。
　　风情一向如此。
　　听到这儿，墨鎏轩倒是不怎么奇怪，双手抱臂，靠在墙上，垂眸看着屋后的草堆，被风越吹越乱，正想着到底又是谁这么倒霉，惹着风情了。
　　“不要在我面前提教养这东西。”
　　此话一出，墨鎏轩愣了一下，随后抬起眼眸，方才稍微缓和的神情又凝了起来。
　　这么快就来了……
　　墨鎏轩知道墨成雨是发现他不见了，还猜到了是风季云把他带走的，于是找到凌云来了。
　　无论墨鎏轩是出于要自救，还是出于不能把凌云拖下水的做事原则，他都不能在凌云多做停留了。
　　况且，墨成雨和风情掐起来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他们俩能把天给掀了，墨鎏轩也不是没见识过。
　　这时候，硝烟味浓得呛人，再不来个拉架的，就要炸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就在墨鎏轩犹豫完了，正打算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来了这么一句。
　　“墨城主大驾光临，风某未能第一时间前来迎接，真是失礼。”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拉架的来了。
　　保险起见，墨鎏轩走出屋檐，顶着风，努力循着记忆，向内城边缘靠近。
　　出了凌云内城，不在结界范围内，使用法术就不会被内城的人所察觉。这时候，不管是风季云还是凌云城的那些门生侍卫，都围着墨成雨团团转，这倒是方便了他跑路。就因为这事儿，墨鎏轩倒是是打心底里感谢墨成雨。
　　墨鎏轩翻身上墙，雨打在皮肤上，竟有丝丝刺痛。墨鎏轩一跃而下，稳稳落地。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层层飞檐，想起一个半时辰前，风季云说的那一席话：“他果然是厌极了我……墨鎏轩你还在期盼什么？你还在奢望什么？这念头果然是不能再有了。”
　　随后，墨鎏轩快步下了山，不知走了多久，才影影绰绰看到凌云外城蜿蜒的小巷。
　　墨鎏轩混入巷子，随便找了一堵墙，环顾看看四下没人，才一挥衣袖，墙上出现了一个“光洞”，像是一扇传送门，不知道要通向哪里。墨鎏轩走了进去，传送门突然变得很不稳定，忽明忽暗，越缩越小，最后闪了一下，就消失在了漫漫长夜中。

　　这时的风季云还在藏墨鎏轩的那个密室里找“绑匪”的蛛丝马迹，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就好像墨鎏轩凭空消失，从未被风季云带回来一般，寻不到踪迹。
　　最奇怪的是，凌云的结界并未通知他有人进出。
　　风季云急得快疯了，恨不得把整个凌云城翻个遍。
　　过了一会儿，风季云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了，他坐在那个原本放着冰棺的地方，仔细思索了一番：我在密室的门上施了法术，从里面按机关开门，必然会惊动我，所以他们不可能是从这个门正大光明的走的。难道是开了个传送门？不可能！凌云城有结界，有人用法术我不会不知道。那会是……难道……这个密室还有暗门？
　　想到这儿，风季云立刻环顾整个密室，把暗门的位置锁定在了那一排架子后。他快步走过去，从第一个架子开始每一个架子都拉出来看，拉的太快，上面的药瓶倒了大半。到第五个的时候，拉到一半风季云看到了一条长长的缝隙，他愣了一下，缓缓地把整个架子拉出来，那道暗门完全暴露在风季云眼前。
　　这竟然有一道暗门？连我都不知道，那贼人如何晓得，那得是有多了解凌云啊！
　　风季云倒吸一口凉气，推开了门，门的尽头漆黑一片，看不见是通向哪里的。风季云又从腰间摸出一张燃火符，点亮，走进了暗门。
　　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很长，又或许很短，风季云总算是看到出口的轮廓了。这时候燃火符也快烧尽了，火光极其不稳定，忽明忽暗。终于在风季云出暗道的那一刻熄灭了。风季云一低头走出了暗道，发现这就在前厅大堂的后面不远处。可能当时那“贼人”带着墨鎏轩就躲在墙角听着他和墨成雨的对话。可能还腹诽几句，在心里笑两声，之后扬长而去。
　　不论怎样，风季云再想追也追不上了，墨鎏轩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再寻不到了。
　　七年，风季云攒下所有想对墨鎏轩说的话，今后也许只能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再无人知晓了。
　　他终是又一次失去了他最爱的师父。

　　凌云城·远郊
　　废弃屋子的墙上，出现了一个传送门。随后，墨鎏轩从里面走出来。走了几步，传送门消失，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灵力的波动，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墙成功地倒了。墨鎏轩顿住脚步，回过头看了一眼，又抬眼看了看天空，天上挂着的半轮明月，已近西山。墨鎏轩微微皱眉，喃喃地道：“要来了……”饶了一大圈，墨鎏轩的目光重新回到那间破屋子和那半面倒了的墙上。
　　在这么一个鬼夜，有个能避难的屋子总比没有的好，用结界补补还是能藏身的。现在的墨鎏轩不可能在鬼夜和那么多鬼正面刚。就他刚设传送门的灵力都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剩下的灵力用来组个小结界都很勉强，更别提去打鬼了。趁现在还没过子时，赶紧先设个结界，熬到明天早上再说。
　　墨鎏轩走进屋子，月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越来越暗。墨鎏轩捏了个法诀，一道金光以他为中心迅速扩展开，笼罩了整个屋子。里面的人能看见外面的动静，只要外面的东西不进结界，就发现不了墨鎏轩。
　　墨鎏轩靠着墙角盘腿坐下，垂眸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那条白绫，又握的更紧了些，他叹了口气：“生辰快乐。”墨鎏轩抬头看着窗外，窗外那半轮明月正缓缓西落，直至再也看不见。
　　鬼夜要来了。

　　结界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角落的墨鎏轩睁开了眼。不远处，两排小鬼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诶，我跟你们说啊，我出来之前，主人告诉我有个贵人回来了，你们知道是谁吗？”
　　“诶诶诶，我知道我知道！上次我去打扫主人的卧房，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正对着主人的卧榻，上面画着个仙君，应该就是主人说的贵人吧！”
　　“去去去！净吹牛！你也不看看你，你有头吗！能看得见吗你！”走在那小鬼后面的另一只小鬼酸了。
　　“诶！我们要是找到那贵人，主人说不定会重重有赏呢！哎呦！你干嘛！”那小鬼刚说完就被推了一把。
　　“你想哪儿去了！主人要是想找，他会找不到？要你在这儿瞎操心！”
　　那小鬼啧了一声：“也是。”
　　那一堆小鬼叽叽歪歪地说了一路，墨鎏轩坐在角落听着他们的声响越来越远，直到周围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穷奇……”墨鎏轩无奈道。可他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可能是因为那小鬼说的“贵人”二字吧。
　　墨鎏轩再次闭上眼睛，可他心里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奇怪的是，除了刚入夜时的那几只路过的小鬼。后半夜，墨鎏轩竟一只鬼也没遇到。
　　天快亮了，墨鎏轩终于感到了一丝困意，靠着墙就这么睡着了。

　　梦里，迷雾逐渐散去，取出那段尘封了十四年的记忆。
　　“杀呀！杀了那个魔头！”
　　“对杀了他！不要放过他！”
　　远处传来喊杀声，一个带着面具的白衣少年站在虚空林外的一处悬崖边，听着嘈杂的声音在逐渐靠近。
　　这是一个约莫十三岁的少年，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悬崖边的风卷起少年的衣角。
　　少年左手捏了个法诀，道了声：“破天！”
　　等了几秒，从远处飞来一把剑，少年抬手稳稳接住，自然垂到身侧，大拇指在剑鞘上那不知道用什么字体刻的大概“破天”二字上反复摩挲了两遍。那剑通体银白，整个剑身，冒着一股寒气，就少年的身量与手中拿的破天，显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这样年纪的少年，不该拿这样一把剑。
　　这时，那几大世家的城主，修士和门生也都到了。他们看到少年统统都拔了剑。少年原本盯着悬崖下缭绕的云雾，听到拔剑声，他微微抬眼，先开口道：“都来了？”
　　其中一个城主哼道：“喻无情，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你逃不掉了！”
　　喻无情转过身：“天真！你们不会以为来这么点人，就能杀得了我吧！”喻无情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了义阳城主喻广志的身上，“喻城主，九州五城就只来了你一个城主。没想到这种热闹你都凑。”
　　喻广志旁边的一个城主指着喻无情道：“喻无情你休得无礼，也休要转移话题。如今你已是强弩之末，你的灵力已经不剩多少了吧。你若乖乖就范，我们或许还会考虑给你留个全尸。别像你那小徒弟，尸骨无存!”
　　听完这话，墨鎏轩不握剑的右手，攥紧了，显然这话是触到他的逆鳞了。
　　又一个城主拔出佩剑，拿剑锋指着喻无情：“高城主别同情他，这厮杀人如麻，不需要怜惜。我看一会儿杀了他直接将他扔下悬崖，以泄我丧妻之痛！”
　　听到这句喻无情看向那位城主：“这位城主，我认识你吗？你丧不丧妻的，关我什么事。现在死个人都能往我身上扯吗？可笑至极！”
　　“你……”
　　“别跟他废话！我们来这儿可不是跟他讲道理的！”
　　众人闻言纷纷举起佩剑，都拿剑锋指着喻无情。
　　喻无情冷冷地看着他们，随后，他捏了个法诀，破天出鞘，稳稳的落在他手里。
　　“杀啊！”一堆修士提着剑就冲了过来，那几个城主就站在后面看戏，就缺一把瓜子了。
　　喻无情将那几人的剑一一格档开，顺势一掌将其中一人打了回去，吐血不已。随后，喻无情又绕回悬崖边，转身就是一剑，横飞的剑气将剩下的人都击飞了出去。
　　他手中又捏了个法诀，破天腾空飞起，向着那些城主飞了过去。为首的那几个城主大喊道：“快！快！布阵！布阵！”他们身后的修士门生将他们围在中间，手中的剑横在身前，往剑中注入灵力，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保护罩。
　　喻无情冷哼一声，破天越过保护罩，向虚空林深处飞去。
　　高烛锦一看大笑道：“哈哈哈！我就说嘛！你的灵力已经不剩多少了，看吧！你的佩剑都离你而去了！我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喻无情勾了勾嘴角：“你们太愚蠢了，真以为就这？”
　　话音刚落，虚空林中不知有多少把剑呼啸而来，黑压压的一片，为首的就是破天。
　　“你们不知道，虚空林里可是有一片剑冢的。”
　　听到这儿几个城主转过身，看到那黑压压的一大片，大叫道：“快！快！巩固阵法！巩固阵法！”刚刚稍有松懈的修士们，手忙脚乱的往各自的剑中乱注一通灵力，让阵法变得十分不稳定。
　　那些无名之剑越靠越近，灵力消耗得就越大。喻无情甩了甩头，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时他感觉有东西滴到了他衣襟上，他低头一看，是一滴血。随后，他嘴里也尝到了一点腥甜，喻无情咬紧牙关，不让嘴里的血渗出来一点。
　　这时，在喻无情身后的悬崖下出现了一个貌似漩涡的红色大门——那是虚无幻境唯一的入口。
　　虚无幻境就在鬼门前，封印穷奇魂魄的地方。受鬼门的影响，其中怨气也变得越来越多。虽不如鬼门厉害，但也不容小觑。
　　但算算时日，还没到穷奇破除封印的那天，虚无幻境怎么现在就开了？
　　一瞬间，整个漩涡迸发出极耀眼的红光，染红了半边天。虚空门中伸出了几只由怨气凝结而成的手，是那些冤死鬼的魂魄。
　　那些城主见此状，都吓得不轻，只有高烛锦和喻广志还算比较淡定。
　　刚刚那丧妻的那位城主跌坐在地上，指着喻无情道：“邪术！这一定是邪术！喻无情！你为了增长修为竟去修炼邪术！”
　　漩涡里传了一个自带混响的声音：“滚开！”
　　喻无情一愣，持续输送的灵力一断，所有的剑还没到就叮呤咣啷地落了满林子都是，只有破天飞了回来，插回剑鞘里去了。
　　喻无情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封印没有破。要不然不会只有一个声音，穷奇不会不出来。
　　那声音继续响：“既然来了，就一个也别想走！”
　　随后，那些鬼魂飞出漩涡，怨气暴涨数倍，越过喻无情，瞬间把那些自诩正义来围剿他的人吞得干干净净。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鬼魂已经被吸回虚空之门中，大门也即将消失。喻无情看着那些被鬼魂怨灵咬得不像样子的尸体，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我这算……为你报仇了吗？”也将含在嘴里许久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转身看了看已经关了大半的虚空之门，只剩下一个拳头大的红色小洞。喻无情开口道：“以吾之记忆，封印！”虽然封印没破，但毁坏严重，必须加固。就算虚无幻境里的东西帮了他，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穷奇的力量恐怖如斯，如果任由这门越裂越大，于人间而言迟早是个祸害。
　　而喻无情看遍全身，唯有这记忆能与之匹敌，只能……
　　喻无情仰起头，看向天。
　　“对不起啊……”喻无情闭上眼，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流，“看来，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师父。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喻无情的记忆正随着虚空之门一点点的消失。
　　“或许我生来本就孤独。”
　　喻无情脚下一软，摔下了悬崖。
　　“噗。”
　　喻无情栽进了水里，四周的寒冷将他包围。破天脱手，慢慢地沉入水底。
　　恍惚中，喻无情看到有人向他伸出手，他极力想抓住那只手，可不管他怎么努力，依旧是徒劳。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留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