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载酒行》顾以桢删号中

4、四

　　暮霭生深树，长天落彩霞。夕阳渐沉，老乞丐坐在客栈的屋檐下啃窝头。顾平生随手取了枚铜钱，俯身放在老乞丐面前的破碗里。白月舟照葫芦画瓢，惟江万水囊中羞涩，尚欠着白月舟三碗茶钱，并无余力慷慨。

　　这客栈还算宽敞，入门正对着柜台，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面算账。柜台旁堆有酒坛，另一侧有楼梯通向二层客房。大堂左右各有桌凳，两边墙上悬着菜单，谈不上讲究，却很有几分利落。

　　右手边第一张桌子旁已坐了个少女，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头发随意扎了几条小辫子，余下的披散在肩上。她身着紫裙，头上戴着颇为繁琐的银饰，两只手腕上各有十数只细银镯，看打扮像是南疆人氏。少女手中拿着一片牛肉，正饶有兴致地喂着竹筒里的什么东西。白月舟压着声音说：“她就是‘花蝎子’阿曼。”

　　相较阿曼，左边两位客人的打扮要寻常得多。靠近楼梯的位置上是个淡黄衣衫的女子，背着身看不清面貌，但背影颇为姣好。最内侧的年轻男子正借酒浇愁，倒酒时目光与三人相撞，却是白日里被江万水赢去宝剑的林闻风。

　　林闻风望见三人，身型立时一僵。他的眼睛很快定在白月舟所佩的剑上。

　　白月舟已揭掉假面，换过一身青衫。他这张脸也确实很有些招摇的资本，常年戴假面成全了他极白的肤色，双鬓修整，凤目长眉，再佩上林闻风那把长剑，真是比林闻风本人还像藏剑山庄的得意门生。

　　林闻风不知道他的底细，然而江万水在旁，他也不好追问什么，一时更加郁闷，便好巧不巧地呛了一口酒。

　　淡黄衫子的姑娘闻声侧了侧身子，便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三人。白月舟浅笑致意，而那姑娘的目光也只在他所佩长剑上扫了一眼，就冷冷地回过头去。

　　白月舟倒也不以为忤。正好小二上前，热情招呼道：“三位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先这边坐？”

　　白月舟道：“住店，要三间房。”

　　“好嘞，”小二引着他们往右手边去，三人跟阿曼隔了两张桌子坐下，小二伸手一指墙上的菜单，道：“三位客官，小店有烧牛肉、蒸排骨、酿鸭子、葱烧鱼、糖藕——”

　　“不必麻烦，我们都识字。”白月舟道，“先烧一条鱼，上三碗米饭，再炒两道时蔬。顾兄、小江，你们来点什么？”

　　江万水道：“切半斤牛肉吧。”

　　顾平生却没有这样好的胃口，只说：“我吃得不多，这些大约够了。”

　　小二道：“行，这就给您上菜。不过小店的鱼都是现杀，得多等一会儿，您担待。”

　　白月舟道一句“无妨”。小二又问：“三位要酒吗？小店的酒在整个江州都有些名气呢。”

　　江万水摇头，顾平生敬谢不敏，白月舟道：“先来一壶尝尝。”

　　小二便笑得比之前更灿烂了些，高喊一声“好嘞”，往后厨通传去了。

　　等饭颇为无趣，江万水坐不住，于是好奇兮兮地凑到阿曼旁边，见她那几只竹筒里爬着许多蝎子，便指了其中一只问道：“姑娘，这是五灵蝎吗？”

　　“五灵蝎？”阿曼抬起头看着他。江万水须得承认，白日里那几个登徒子虽然言辞不堪，有一句话却没说错。这位阿曼当真是个很好看的少女，眉眼明艳，尤为难得的是她抬眼看人时也带着一股子天真劲头，衬得整个人愈发灵秀可爱。

　　阿曼道：“莫愁谷的人才玩五灵蝎。”又将自己的蝎子们指给江万水看，“这些是赤犀，这些是花斑，还有这个，它叫波旬，毒性比五灵蝎可强得多。”

　　江万水颇觉新奇：“是吗？我曾经听人说，五灵蝎毒就是很厉害的毒药了。”

　　阿曼摇头，满头银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五灵蝎嘛，长得别致一点而已，毒性和花斑差不多。遇见赤犀，五灵蝎就会逃的。”

　　“那这波旬呢？”

　　阿曼一噘嘴，自言自语道：“中原人真没见识，怎么能把五灵蝎和波旬相提并论呢？”

　　“说起这些东西，我是没什么见识。”江万水挠了挠头，“不怕姑娘笑话，姑娘这些蝎子，我几乎看不出区别来。”

　　阿曼多看他一眼，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就只会说‘小小毒虫，不足挂齿’。”她粗着嗓子学人说话，一个小姑娘，真把江湖中有些莽汉的声调学了十足十。

　　江万水“噗嗤”笑出声，阿曼眼角弯弯，仔细讲道：“你看，这花斑的斑点比较圆，身体相对偏红；赤犀的斑点是细长条，和五灵蝎长得很像，不过五灵蝎的身体是青色的。波旬嘛，这名字是从梵语中来的，是‘恶魔’的意思。你别看它小小一只，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如果被它咬上一口，又没有立刻吃下解药，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江万水原本还想戳戳那蝎子，闻言立刻缩回手指，后怕道：“这么厉害？”

　　阿曼得意道：“对啊，是不是比莫愁谷的那些小东西厉害多了？”

　　小二上菜道：“三位客官，您的酒和牛肉。”

　　阿曼侧头，越过江万水肩往那边看了一眼，道：“你们的饭来了，你先去吃吧。我叫阿曼，他们也叫我‘花蝎子’。你叫什么？”

　　“江万水。江海的江，万水千山的万水。”

　　阿曼道：“这名字好记。我叫你小水好不好？”

　　白月舟听了这一耳朵，慢悠悠道：“小水，你再不来，我就把肉吃光了。”

　　恰在此时，外头打了第一声惊雷。

　　小二不曾说谎话，这家店的酒果然不错，白月舟说有桂花香气，又说三人吃饭却要他一人独酌，太过无趣，顾平生也就陪了几杯。

　　江万水只大口嚼肉，对新上的葱烧鱼没半点兴趣。

　　店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个穿灰黑色布袍的男子。因为淋雨的缘故，他两肩有些水痕，留着一把半长不长的胡子，眼尾有几道颇深的皱纹，但身板还挺拔，须发也还是黑色，看起来在四十岁上下。这人左手握了一把剑，剑鞘稍宽，看上去有些分量的样子。

　　小二上前招呼道：“客官住店吗？”

　　“要一间房。”

　　小二追问道：“还有一间上房、一间客房，客官您要哪间？”

　　那人不多话，只说要客房，不待小二引路，就在林闻风和那黄衫女之间坐下。小二正要报菜单，他又已抢先道：“来二斤肉、两坛酒，上快些。”

　　他声音颇粗，吐字又短促，小二大抵是觉得这人不好招惹，说话都带了三分颤，一面撤步一面道：“这就来，这就来。”

　　这位客人未肯坐在桌边等，起身先绕着那黄衫女子走了一圈，抬手往黄衫女肩上拍去。黄衫女身子微侧，手里已握了武器，挡下那客人的手。

　　客人看了看黄衫女手中的武器，道：“这伞……姑娘是雁阵门的弟子？”

　　黄衫女并不搭话，收了伞，仍去慢吞吞地吃她的鱼汤。

　　白月舟道：“原来是雁阵门的人，难怪对我这么大的敌意。”见江万水睁大眼睛望着他，不得不解释道，“御风剑里有一招‘萧条众芳’，是雁阵门衡阳诀中‘漫天花雨’的克星。剑长出三寸，对上用暗器的，自然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藏剑山庄上一任庄主还在世的时候，雁阵门主对藏剑庄主未尝一胜，所以两个门派之间也较劲。”

　　江万水皱眉道：“好生无趣。要这么说，我这一门干脆不要在江湖上混了。”

　　顾平生给二人续了水，道：“大门派之间，有这种摩擦再正常不过。就像英雄榜，年年要争先，可是过了英雄大会，不还是一团和气吗。”

　　江万水经验浅，自然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见那客人又原样去绕林闻风，一掌拍下。

　　不同于方才的黄衫女，林闻风硬受了这一掌，以内力与他抗衡片刻。客人收了掌，赞道：“内力不错嘛。小子，你的兵刃呢？”

　　客人面色如常，林闻风额上却有细汗——毕竟是差着约么二十年的修为——他忍下往白月舟这边看的目光，黯然道：“我的剑断了，等到了江州再打一柄新的。”

　　“啧啧，可惜可惜。”

　　林闻风扯扯嘴角，自欺欺人道：“可惜什么？”

　　那客人道：“新剑难趁手，今年英雄大会你可要小心了。”

　　林闻风面色愈冷，道：“不劳前辈记挂。”

　　江万水觉得这位前辈住个店都要试人武功，也是有几分滑稽。眼见他又要来试阿曼，阿曼怒目而视，握着她的竹筒，凶神恶煞道：“干什么，小心我放蝎子咬你！”

　　客人果然知难而退。阿曼对江万水得意地挑了挑眉。那客人要拍江万水时，他尚在应对阿曼的挑衅，全无防备，自然是被吓了一大跳，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阿曼哈哈大笑，不在话下。客人只摇了摇头，便去拍顾平生。

　　白月舟起身，抬手一拦，道：“前辈，我这位朋友是个大夫，不懂武功，恐怕当不起您一掌。您放他一马吧。”

　　客人的目光也落在他那把剑上，问：“你是藏剑山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