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载酒行》顾以桢删号中

3、三

　　店家进入正题，认真问道：“既是如此，公子可愿屈尊在我这小茶摊多留几日？”

　　江万水一呆，惑道：“怎么，店家怕有人闹事，要我留在这儿镇场子？”

　　店家招手唤了个伙计去招呼生意，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嘿嘿，实不相瞒，在下正有此意。公子请跟我来。”

　　他引着江万水走到茶摊之后。江万水最初只以为附近有口水井，店家就近摆了个摊子，没想到抬眼望去，是一根根长竹筒首尾相连，自山间将泉水引至此处。草棚简陋，草棚背后却是一番大手笔。

　　店家道：“这事儿说来话长。英雄大会在即，天下各路英雄云集江州。我想着这里头有商机啊，就早早地过来，引了山中泉水，在这里开个茶摊。”

　　江万水点头：“店家好眼光，这水道也真厉害。”

　　店家借势诉苦道：“可我这小铺子也不能安生，您想啊，这生意做起来，总有人要眼红不是？我辛辛苦苦引水开店，可要真有谁看上了这小本生意，刀往我脖子上一架，我这不就都白费了吗？”

　　江万水道：“既然如此，店家何不去江州城里做生意呢？英雄大会一开，城里比这儿要热闹得多吧。而且城里有官府，闹事的会少一些吧。”

　　店家却道：“这城里的生意有人做，城外开个摊子，不是大家歇脚方便么？我这小本生意，真进了江州城，也争不过他们。”

　　江万水认真点头。

　　店家又道：“这做生意嘛，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就比如都是挣一吊钱，有的人想在一个客人身上挣一吊，有的人想在一千个客人身上各挣一文。我也不图那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一文一文地挣，也给人行个方便，不是比在城里做生意更快活吗？”

　　江万水到底年纪小，拊掌赞道：“店家这番话说得好。就冲这番话，我赌店家的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大的。”

　　店家不禁微有得色，继续道：“这摊子我开着，便是一文钱一碗茶。可若是被别人抢了去，一碗茶要买五文十文也不一定。我想替过路人守住这份方便，不知公子肯不肯帮我？若公子答应，我每日给公子二两——不，五两银子如何？”

　　江万水还未答话，却有人“噗嗤”笑了出来。二人转头看去，正是那穿褐衫的书生。

　　店家方才整副心思都在江万水身上，完全没注意他也跟了过来，此际不免局促，问：“这位客官，你笑什么？”

　　褐衫公子四下打量了一圈，确认无人才道：“我笑你这样占人便宜，果然是白月舟白算盘。”

　　“白——算盘？”江万水想起师兄说过，江湖上确实有个别称白算盘的人物，据说这人也就二十岁出头，性子招摇，外貌极好辨认，走到哪里都是一身风流白衣，腰间还挂着一只金框白玉珠的算盘。

　　他下意识地多看了店家几眼，见他眉尾和眼角稍稍下垂，面色微黑，额头唇角有些许皱纹，稍稍驼背，从头到脚写着“老实巴交”四个大字，而且腰间只系了一块抹桌子的手巾，根本没什么算盘。

　　店家也道：“公子话说得哪里话，我这腰上可没有算盘。”

　　褐衫书生道：“店家方才不是还说弄不明白江湖事么？怎么这会儿先是好奇江少侠的师承，又是要请他帮忙看顾摊子。而且店家当我只认衣衫不认人么？这摊子的眼光与手笔，可不是一般小摊贩能有的。”

　　店家闻言起了三分兴趣，道：“愿闻其详。”

　　褐衫书生侃侃而谈：“先说眼光。这茶摊的地方选得就有讲究。此地距离江州界碑大约二里，距江州城应该还有二十里上下。人经过界碑，心里多少会想‘总算又走完了一程’，再走到此地，念及前面还有一二十里路要赶，又不知下个茶摊在何处，停下来喝碗茶水、歇歇脚，可以说是再自然不过。店家的摊子摆在此处，恰当，又不过于刻意。在下方才坐了小半个时辰，但凡从这里经过的，便是不进来，也多半会要一碗茶喝。店家虽是薄利多销，可这小摊子的收益，真要算起来，不比城中的铺子少吧。”

　　店家微笑道：“凑巧而已，我可没生公子的七窍玲珑心，没算这么精细。”

　　褐衫书生被他轻飘飘扭转了话头，倒也不恼，仍是就事论事道：“那便再说手笔。这草棚看着简陋，可是从山间引水，怎么都要用几十根竹筒，且不说制竹筒的钱，单是铺设竹筒就绝非易事，少说也要雇上三五人、干上六七日。其中花销，够再搭十间草棚了吧。随便摆个小摊子，却肯花这等本钱，可见店家对收支早有一番计算。”

　　店家面色如常，摆摆手道：“生意人嘛，哪有不算的。就为这个，客官便说我是白算盘，未免太抬举我了。”

　　褐衫书生道：“我先前也不敢确定，直到你言语中想要留下这位少侠作为护卫，我才敢断定你的身份。”

　　“做护卫？”江万水皱了皱眉。

　　店家抬起眼皮，定定看着褐衫书生，“哦？”

　　书生道：“一文钱一碗茶，就算每日卖出三千碗，收益该在三吊钱上下。五两银子一天，护一个赚三两银子的茶摊，太多了。”

　　“护一个白算盘，却又太少了，是么？”店家这一开口，声音徒然年轻许多，整个人亦在瞬间多了分挺秀气质，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褪去，双目湛湛有光，顶着那张老实巴交的脸，却露出了睥睨天下的神气。

　　江万水道：“所以，你真的是白算盘？”

　　店家颔首，向褐衫书生拱手道：“在下白月舟，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不敢当，”褐衫公子亦拱手，“在下顾平生。”

　　白月舟问：“你是医仙杜若门下？”

　　顾平生点头认下。

　　江万水先听他二人自报家门，又见那四道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再怎么不开窍的脑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大喇喇往旁边树上一倚，认命道：“我师兄说过，行走江湖，白算盘不能得罪，否则没有银子寸步难行；众医家都要结交，不然如果受伤无处求助。二位如果要打机锋，只怕我听不明白。但二位如果想要我帮忙，请尽管直言。”

　　其实事情说来也简单。

　　白月舟，江湖人称“白算盘”，天下第一账房，根本是只成了精的聚宝盆。他经手的生意，不说回回一本万利，但赚个盆满钵满不在话下。

　　江万水忽闪着他那双人畜无害的大眼睛，满脸天真地问：“他们都说，你抓周的时候抓了把算盘，是真的假的？”

　　白月舟满头黑线，从怀里掏出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小算盘，“真的，就是这个算盘。”

　　那算盘不过巴掌大小，金框，上面两排金珠，下面五排玉珠，手工颇为精巧。江万水见了这等新奇物件，立时要过去把玩。

　　“白兄放着其他生意不做，来江州摆个茶摊，想来也是有些不得已之处吧。”顾平生道。

　　“也罢，事到如今我就不瞒了。”白月舟索性来个坦诚相见，“是因为京中有人想请我理财。那人来头太大，我开罪不起，又不愿牵涉其中，只能东躲西藏。什么生意也做不长，实在无趣得紧。所以在这儿坐山观虎斗，等有人帮我一把，让他们知难而退。”

　　白月舟看一眼玩算盘的江万水，内心微微触碰到一丝宿命的荒谬，转向顾平生道：“顾兄又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顾平生道：“和白兄差不多。”

　　白月舟道：“有钱赚，有命花，人之所大欲。顾兄，我懂了。”

　　一张保命符，一个聚宝盆，都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眼见这二人仿佛要抱头痛哭就此义结金兰，江万水在一旁惊喜道：“白兄，你这算盘珠子还能拆下来？真好玩！”

　　顾平生与白月舟面面相觑，心道：这少年武功虽高，心性……还真是个少年。

　　江万水这回出门，算是被自家师父踹出来的，理由也简单得很。鼎鼎大名的玉竹剑廖雪衣在又一次打飞他手中长剑之后，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说：“小水，你也满十七岁了。你师父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英雄大会上认识你师娘了。年轻人就该去外头闯荡闯荡，不然耽误姻缘，可要悔不当初。你明日就下山去吧。”

　　次日一早，他美若天仙的师娘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整盒的糕饼点心，附带送了他一身崭新衣裳。师娘摸摸他的头，颇慈爱地说：“我们小水长得这么精神，一定有小姑娘喜欢的。”

　　江万水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清冷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娘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瞬间明白了什么是嫁鸡随鸡和近墨者黑。

　　他师伯、师父、师娘当年都是英雄榜前五的顶尖高手；师兄长他三岁，比他早两年拜师，武功远胜于他；小师妹是师父师娘的掌上明珠，他当然也不敢真跟她动手。初入江湖的江万水因为从小被打怕了，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直到有一回逼不得已跟人交手，才发现这世上不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坑之外还有更坑。

　　有了这个大发现的江万水，满心都是要去找陆千山炫耀，当然不想窝在这个茶摊里。顾、白二人也就只得乖乖跟上。

　　白月舟向学徒仔细交待了一番，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自己的宝贝茶摊。他们出发得晚，顾平生走得又慢，所以直至黄昏都没到江州城。幸好前面不远处有家客栈，两层楼高，看上去还像个样子。三人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向客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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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水被师父踹下山，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