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别哭》林记年

4、常住之乡（一）

　　覆雪千里。

　　寒风彻骨。

　　苏挣桃一落地，便被冷风吹得一个踉跄。

　　雍都是秋日，而他所在的此间却已然是严冬。

　　触目是白茫茫的一片，抬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也望不到任何活物。

　　除去无垠的雪与浓重的雾气，眼前只有花泪上系的桃红色的剑穗，在呼啸的寒风中不受控地左右飘荡。

　　冰天雪地中，唯一的一抹艳色。

　　苏挣桃伸出手去，将那剑穗轻拢在手中，又张开手指，轻轻梳顺。

　　流苏缠绕在他指尖，灵力交缠，徒生一股缠绵之意，久久绵延不去。

　　苏挣桃却决然放手，双手执剑，向面前的漫天雪意劈出凌厉的一剑。

　　这一剑劈风而过。

　　雪下却依旧是雪。

　　此处早已不知冰封了多少年，陈年的雪愈积愈深，雪下是冰，冰下是雪，层层覆覆，深不见底。

　　一道红光一闪而过，苏挣桃却没有去追。

　　方才在城中他被封了灵力，并无所觉，如今才发觉那似是狸猫的邪祟，修为明显在自己之上。

　　如果是那狸猫要害他，根本不必等上这么久，还任由他先出手。

　　一同出现在苏挣桃面前的，还有一个少女几近冻僵的□□身子。

　　身上的薄冰被花泪一剑震碎，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细密的一层水珠。

　　苏挣桃握剑上前一步，用剑尖挑开那已经冻成冰丝的头发。执剑的手不禁顿了一顿，眼中微露诧异——竟是朔雪。

　　他伸指探了探鼻息，确定她还活着。从乾坤袋中随意攫取些衣物，俯身将少女扶起，用锦衣将□□的少女包裹其中。探了探脉，略输了些灵力给她。

　　朔雪不是修仙之人，灵气于她本是无用，但这个时候，一时寻不到医师，灵力倒是能护住她最后一口气。

　　他做这事的时候，被置在一旁的花泪反应异常的大，嗡鸣震颤不已。

　　他将朔雪扶起，负在背上时，花泪更是气得凌空飞起，用剑鞘在他肩上敲了两记。

　　虽不是特别痛，但被这陨铁剑毫不收力地抽了几下，也绝不好过。

　　苏挣桃伸手欲抓住它，花泪却不肯再被他捏在手上，自顾自挣开，落在苏挣桃背后，自己把自己埋在雪里。

　　苏挣桃背着朔雪向前行了数十步，花泪还赌气留在原处。

　　苏挣桃冷声唤了它几句，花泪倔强地在雪里拧了个身，厚重的雪被剑气带出一个回旋，就是不肯乖乖跟上。

　　苏挣桃挑了一下眉，这剑本也没个正面反面，他却莫名觉得花泪是赌气地背过身去，就如平日里的花千色一般，等着他去哄劝。

　　于是，他拿出平日里安抚花千色的手段来，柔声唤道：“花泪，走了。”

　　花泪兀自抖了一抖，躺在原地纹丝不动。

　　苏挣桃瞬间也生出些茫然来，是啊，如今，又要走向何处？

　　他环顾四周，天光晦暗，雪迷人眼，这四方八面，又有何不同？

　　他长到十八岁，这还是他记忆中第一次一个人离开花门，第一次，在没有花千色的陪伴下，一个人来到这莫名出现的小结界中。

　　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应往何处。

　　他恍然发觉，原来离开花门，离开花千色，他也并不知晓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修仙么？天道早已弃了他，命格刻在神魂之上，怕是他永生永世，都再与仙道无缘。

　　修为登顶么？他灵根已剥，此生注定只是个修为平平的普通修者。

　　被家族所弃，被修真界侧目，不为天道所容。

　　他到底，还为了什么活着？

　　心魔起，恶欲横流。

　　苏挣桃指尖掐进掌心，微微阖了阖眼，尽力去摒弃那些丛生的杂念。

　　花泪剑光蓦然大盛，剑意如风，卷起漫天大雪，狠狠地抽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凉意与痛意相伴而生。苏挣桃的灵台骤然清明。

　　此处以足以令人迷乱的环境去惑乱修者的心魔，不过是最简单寻常不过的试练秘境的小把戏罢了。

　　堪破了，便不过尔尔。

　　他等了半晌，花泪依旧不肯走，却已然从雪里跳了出来，忧心忡忡地绕着他打转。

　　却始终离他半丈之远，苏挣桃故意背对着它行了几步，直到连模糊的剑影都看不到时，花泪还是没有跟上。

　　毕竟不能将花千色的仙剑独自留在此处。

　　苏挣桃叹了一口乞，只得背着朔雪往回走。

　　逶迤的脚印几乎已经被深雪覆灭时，苏挣桃方才看到那只不安分四处打转的剑，感受到他的气息接近，方才平静下来，假装开始刨着地面。

　　只是剑下浅浅的雪坑出卖了它，分明是一把修真界不可多得的灵剑，却委屈巴巴的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苏挣桃有些过意不去，但是他等得，朔雪却等不得。

　　苏挣桃想了一想，缓了缓声气，带了些抱怨对花泪道：“你不肯走，是要我背着她多久？”

　　花泪挖坑的动作顿了一下，“锵”地一声拔地而起，不情不愿地向他飞过来。

　　苏挣桃向前迈了一步，花泪横在他面前，透出一分淡粉色的剑意，一闪而过。

　　见他不解，还不耐烦地晃了两下。

　　苏挣桃想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将朔雪置在花泪上。

　　花泪总算安静下来，负着朔雪，自顾自地向前方飞去。

　　苏挣桃本也不知应向何处走，索性便跟着花泪去了。

　　前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中无日月，四野无山川。

　　赌气的花泪只肯托着朔雪的身子，少女裹着那件雪青色的织锦长袍一路拖坠在地，在雪地上留下浅浅淡淡的一道划痕。

　　似歧途路引，似深海航标。

　　足以确保苏挣桃的目力不被空茫的一片白所伤。

　　也不知跟着花泪走了多远，走到苏挣桃都觉得精疲力尽，花泪的速度方才渐渐地慢了下来。

　　方才那无边无际的雾气终于渐渐的散了。苍茫的天地间遥遥可见几缕飘渺的白烟，若不细看，几与那雪色无边无际的白融为一体。

　　苏挣桃此时方觉身上已经几近冻僵，那一点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从骨缝中一点一点挤进他的身体，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异常滞重。

　　终于走到那屋舍交错的巷口，他长呼一口气，此处分明有人家，有炊烟，有人迹，却无端地显出一种空寂。

　　苏挣桃在村口静静地伫了半刻，这小结界中的村落，自然不会是寻常的村落，但是如今，有疑似人烟的地方，终归是好的，无论如何，也应去打探一下这小结界的缘起。

　　更何况，朔雪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再这样走下去，苏挣桃忧心她会活活冻死在这里。

　　下定了决心，苏挣桃方才拉一拉花泪，轻声解释过了，才把朔雪负在自己背上，将花泪收在腰间，安抚地摸了它一把，凝了凝神，向那异样冷清的村落走去。

　　苏挣桃刚刚一步踏进村口，便被人拦住了，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冷声道：“何人擅闯常住乡？”

　　常住乡。
　　不生不灭，若存若亡。

　　无生灭变迁，是为常住。

　　苏挣桃微微蹙了蹙眉，伸手轻搭身上少女的脉搏。

　　虽细弱，却是绵绵不断的生机。

　　若当真如此，朔雪性命应是无碍。

　　见苏挣桃不答话，那老者声愈厉：“你究竟是何人？如何来到此处？”

　　苏挣桃负着少女向那老者一礼道：“我妹子受了伤，我背着她寻人医治，无意间到了此处，请教老先生，此间可有医师？可否方便替舍妹诊治一二？”

　　那老者面色稍缓，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朔雪道：“你随我来。”

　　苏挣桃踩着厚重的积雪，跟在那老者身后，向村落中走去。

　　此处本是平坦之地，屋舍却以高低错落之势交相连横，以五行术数之势相合，在雪原上组成一个巨大的魇压之阵。

　　苏挣桃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按捺住惊跳的心，依旧不动声色地跟着那老者。

　　这一走，却是越走越心惊，此处各巷不相连通，巷道愈向内愈狭，便犹如从四面八方向同一个圆心聚集一般。

　　苏挣桃一步一深一浅，这却不是因地势的不平坦。

　　而是自他入阵以来，便一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执着地想要将他吸入阵中。

　　越向那村落中去，那股力量愈强。

　　艰难地行了漫长的一段路后，那老者带着苏挣桃在一座破旧的神庙前停住了脚步。

　　正如他方才所想，所有的道路街巷在这座破庙前结束，犹如一个巨大的网在此收束，此处便应是被魇压之处。

　　但亦与他所想的有所不同，全村地势辗转高低成错落之势，被魇之处理应为阵中至低之处。

　　而这破庙坐落于高台之上，俯瞰全村，乃是至高之地。

　　他踌躇间，那老者已然不知去向。

　　十六道长街由高台向四周放射状外括，条条清寂无人，连那老者的踪迹都已然杳不可见。

　　推开殿门，殿内虽冷，却到底遮了些风。

　　苏挣桃将朔雪安置在殿中，打算用引火诀生些火来，却惊觉自己的术法失效了。

　　苏挣桃走出殿外，信手引火，却是无碍。

　　一进入殿内，却仿佛所有的术法灵诀都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一般。

　　难道，这魇压之阵，阵压的便是术法？

　　苏挣桃不敢确定，只得取了条锦被出来，将朔雪裹得更紧了些，但无法用灵力与术法，便无法替她升温，正一筹莫展间，忽听外面响起沉闷的踏雪之声，似是有人正缓慢地向这破庙走来。